凯里安第一次见到道恩的时候,以为自己见到了死神。
那是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他肩膀上的狐裘坎肩都挡不住寒风刺骨,但那个黑发赤眼的青年仅仅穿着一件不知是什么皮革鞣制的黑色劲装,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披风。
四五只伛偻着背的尸鬼围着他,正发出饥饿的咆哮,绿色的眼睛里露出垂涎之意。
其中一只站在青年身后的尸鬼首先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爪子,朝着他扑了过去。
“小心——”
青年的身影在四五只尸鬼面前显得太过弱势,凯里安不禁出声提醒,但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间,站在包围圈中央的青年手中出现了一把剑,只见几道黑色的残影在尸鬼的面前闪过,那些凶残得可以将人活生生撕开的尸鬼便被一剑封喉,倒在了地上。
黑发青年抬起头,他有着赭红色的双眸,在黑夜中像是两团火,但眉宇却淡漠得好像远处被云层笼罩的峰峦。
“英德城的人?”他的视线落在了凯里安的手上。
“你的手镯呢?”
少年不安地将自己的空荡荡的手腕往袖子里缩了缩。
手镯上刻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他为了离家出走特意摘掉了。
“我不是英德城的人。”
黑发青年静静看着他。
“难不成你想说,你是流民吗?”
“我……”凯里安拢了拢自己的狐裘坎肩,有些心虚,“其实这些都是我偷来的……”
他没说完,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异常沉重的呼吸声,好像什么东西在他身后“嗤嗤”地流着口水。
“躲开!”
青年的眼神凌厉起来,他举起了那把剑。
那是一把奇特的黑剑,剑上什么花纹都没有,只有一条红色的血槽,正在往下滴着血。
凯里安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尸鬼,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强自镇定地站在了原地。
没关系的。
他对自己说。
英德城的城民都是生命与繁衍之神诺索伊的信徒,在神的眷顾下,尸鬼不会攻击他们。
话音刚落,面前饿得瘦骨嶙峋的尸鬼便朝着他扑了过来——
“怎么会!”
凯里安瞳孔微缩,就在此时,一只手臂从身后出现,将他猛地往后一拉,躲过了尸鬼尖利的指甲。
与此同时,黑发青年举起剑猛地一劈,斩断了尸鬼的手臂,然后又是一剑将它的头颅割了下来。
他的动作太过于娴熟了,杀死尸鬼对他而言似乎就好像砍瓜切菜一样简单,凯里安在城里看过怪物猎人的表演,但都没有这番干净利落。
滚落在地的尸鬼头颅滚到了凯里安的脚边,死不瞑目地看着他。
一道黑红色的火焰忽然从上面升起,将其瞬间焚烧殆尽。
黑红色的火焰……
凯里安忽然想起了他在城主的书桌上偷看到的信函。
近月来接连有神眷之城的城主被人暗杀,已经有多个城池陷入了混乱。
杀手的身份不明,但在死亡现场发现了类似被火焰灼烧的痕迹。
神眷之城的城主都是神明的代行者,拥有神明赐予的特殊能力,杀手此举显然是在窃取神明的力量,信徒们将他视为头号暴徒,给了他一个“弑神者”的代称。
但这个神秘人的行为却被那些反抗者称之为正义,他们都尊称他为“魔王”。
除此之外,没人知道他更多信息了,别说是模样,就连他的性别也无人知晓。
“为什么不躲?”一道沉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打断了凯里安的回忆。
少年抬起头,看着那个有着一头干练的黑色短发的青年。
他看起来很年轻,或许才十七八岁。只是那冷峻的眉眼和不苟言笑的表情为他平白增加了几分成熟的阅历感。
“邪恶不会侵害有信仰之人,只有那些无信仰的暴徒才会被尸鬼攻击。”凯里安这样说。
“……他们就是这样告诉你的?”
凯里安不确定,但他好像听见青年冷笑了一声。
“……不对吗?”他疑惑地抬头。
“你的手镯呢?”青年只道,“把它戴上,然后回去,城墙外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说了,我不是城里的人。”
“流民可不会披着狐裘到处乱跑,更不会在尸鬼袭击的时候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那你呢?”凯里安抱起双臂,“你看起来也不像是流民。”
“这不关你的事。”青年只是这样说着,和他擦肩而过,默默走远了。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凯里安朝他喊,可对方却像是聋了一般,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凯里安想要追上去,但身后却遥遥地响起了一道声音。
“凯里安少爷!”
他转过身,山的另一头跑来了很多举着火把的人,他们都穿着制式的盔甲,手上戴着一个金色的手镯,上面镶嵌着一颗蓝色的宝石。
那是英德城特产的矿石,被叫做蓝英石,可以承载魔力,每个英德城的城民都有这样的手镯,这是他们在宣誓信仰诺索伊那天,城主亲手颁发给他们的,唯有持有手镯的人才能够进入城内,而流民只能待在城外。
每个手镯都刻有名字和编号,只有本人才能够打开,冒用顶替者将被处以极刑。
“凯里安少爷,您怎么一个人跑到城外来了!城主已经找了您很久了,您赶紧回去吧!”为首的守卫这样说着。
凯里安没再拒绝,他本来也没有想好要去哪儿,只是想要来城外看看,外面到底是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到处都是变异的魔物,空气中弥漫着会散播瘟疫的毒雾,残暴的流民因为饥荒而直接饿死在雪地里。
但他没看到毒雾和流民,只看到了异变的魔物,还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凯里安少爷,您的手镯呢?”
衣服的内袋里有东西硌着胸口,手镯就在那里。
可少年却说:“丢了。”
“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东西!诺索伊在上,您怎么会把这个给弄丢了!还好我们找到了您,否则您回城都难了。”
士兵们护着凯里安上了马车,一行人还是往那高耸的城门走。
经过城门口的时候,发生了一些骚动,凯里安打开车窗。
“怎么了?”
“少爷,前面有流民闹事而已,没事。”
少年低下头,看见一个抱着孩子,骨瘦如柴的妇女正跪坐在地上,正哀求看守让自己进去,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金色的手镯,但上面的蓝宝石光泽黯淡,是一个伪劣品。
守卫将鞭子狠狠击打在女人的背部,女人只能流着泪,将她手中的襁褓递了上去。
只有三岁以下的孩子进入英德城不需要手镯,他们甚至不需要父母的看护,英德城中有条件完好的修道院,会有专门的牧师指导他们学习,修女会抚养他们长大,让他们成为诺索伊的传教士。
许多流民发现自己无法抚养孩子之后,就会选择到城门口这里交出自己的孩子。他们曾经也是反抗神明的无信仰者,但却在永夜的寒冷,饥荒和瘟疫的逼迫下,只能选择交出自己的下一代。
神明仁慈,让他们的下一代可以免于和他们一样遭受饥寒交迫的厄运惩罚。
英德城中有着神明的结界,无数日光石铺就的巨大天幕模拟着阳光,让这里的子民如往常一般幸福地生活着。
他们是被神明眷顾的信徒。
……
凯里安回到了城主的宅邸。
“你去哪里了,凯里安?怎么还把手镯丢了?知不知道这是很麻烦的事情?”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有着如他一样的金发,脸上戴着一张镶嵌着螺钿,花纹繁复的金色面具,手上拿着一把羽扇。
这种造型华丽的面具是英德城的特色,在庆祝往生节的时候人人都会戴上它,代表着英德城的城民对神明诺索伊在永夜中降下神力,庇佑他们不被灾荒和瘟疫侵扰的感激。
但女人戴面具并不是为了这个。
“有多麻烦,比你用魔力调整容貌还麻烦吗?”
“凯里安!你怎么能这么和你的母亲说话!”晃动的羽扇停止了,翠西亚扬起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
“再怎么换脸,父亲也不会喜欢你的。”少年用一双湛蓝的眼睛看着女人,“我看见后门的马车了,他宁愿出去找情人也不想见你。”
“你!”女人站起身,扬起了手中的羽扇,“你给我站住!凯里安!”
少年蹬着靴子一溜烟跑上了楼,啪的一声锁上了门,任凭女人怎么气急败坏地敲门也没有打开。
他轻车熟路地打开自己的衣柜,从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盒子,从盒子最底部抽出了一个卷轴。
那是副简笔画,已经画了很久了,就连上面的笔触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但隐约还可以分辨出上面是用蜡笔画的两个火柴小人,高个子的小人拉着矮个子小人的手,边上还有着几个稚嫩的题字。
我和哥哥。
……
凯里安已经开始策划第二次离家出走了。
但似乎是因为这次偷跑,他被严加看管了起来,直到一个月后才再次找到机会。
距离英德城只有十几千米的诺登城城主被人杀了,这让英德城的城主也有了危机感,派人过去调查此事。
凯里安混进了队伍当中。
但车队在城外遇到了埋伏的流民袭击,人仰马翻。
那些流民显然是早有准备,他们人数充足,装备虽然只是简陋的斧头,但胜在都磨得锋利无比,他们不仅仅是冲着食物和补给来的……
透过盖在马车上的帆布,凯里安看见了那些被锋利的斧头切下来的断手,和被强行摘走的金色手镯。
他的掌心中溢出了冰冷的汗,他就躲在最后一节车厢,要不了多久,那些挨个搜寻的流民就会发现他的,他的视线中,已经有人朝着他走来了!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
凯里安瞪大了眼睛。
“嘘。”身后传来一道沉着的声音,一股淡淡的雪松气息没入他的鼻尖。
“别动,也别说话。”
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凯里安回想起了这熟悉的声音是谁的。
是那个在雪地里救了他的黑发青年。
帆布被人掀开了,一个火把照了过来。
凯里安紧张得身体微颤,可对方就好像没有看见他一般,从他的身侧搬走了那装着食物的箱子。
在这个间隙里,身后的黑发青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下了车。
“站住!”
凯里安听见了身后有人发出了一声大喝,但他没有停下,身前的人已经拉着自己跑了起来。
冷风呼呼地往凯里安的领口灌,压抑与紧张之后的夺命狂奔让他的心脏也跟着乱跳,生死极速之间,他忽然有种微妙的感受,仿佛自己好像是个风筝一样飞了起来,只有一头被人牢牢抓在手中。
黑发青年带着他甩脱了追上来的流民,躲进了山林里的一个隐蔽的洞穴。
他们在洞穴里生了火取暖。
“你已经救了我两次了。”凯里安说着,“……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吗?”
“……你已经找死两次了。”黑发青年用木棍翻动着最底层的柴薪,“城主庄园很无聊吗?”
“你知道我是谁?”
青年努了努下巴,示意他注意自己的手腕。
凯里安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手腕上的手镯。
他眨了眨那双和手镯上的蓝英石一样的蓝眼睛,慢吞吞地把刻着“凯里安·雷蒙德”的那一面翻到朝着手掌的里侧。
“你这是作弊。”少年垂下头,“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这不公平。”
“……道恩。”
凯里安蓦地抬起头,“道恩?这是你的名字吗?那你的姓呢?”
“我没有姓。”
“……真是奇怪。”凯里安喃喃道,“你的名字和我哥哥一样。”
他低下头。
“但他已经死了。”
“他们说他在城外被野兽吃掉了,只带回了他的镯子……上面沾满了血。”
“你觉得野兽吃掉哥哥的时候,他会痛吗?”
“我不知道。”
黑发青年好像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他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下……那我怎么办?”凯里安也从篝火边站了起来。
这一站,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比对方矮了不少,只好抬起头,“这里离英德城很远,我没有交通工具,也不会魔法,我要怎么回去?”
“你的手镯上有定位追踪的魔法,你家里人会来找你的。”黑发青年语气淡淡。
“……”凯里安眼神变了变,怪不得上一次没出城多久就被找到了。
“可是这里这么危险,你走了,没人保护我怎么办?”
“我好像没有义务保护你。”
“可是你救了我两次。”
“只是凑巧。”
“那你再帮帮我吧。”凯里安拉住了黑发青年的衣袖,摇了摇,“我有报酬。”
“我不感兴趣。”
“你会感兴趣的。”少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色的手镯,和自己手腕上的一模一样,上面刻着凯里安·雷蒙德的名字。
这是上次被凯里安“弄丢”的手镯。
“我可以把这个送给你。”他道。
他扶起青年的手,将这个属于自己的手镯戴到了他的手腕上。
“过几天就是往生节,英德城里人人都会戴面具,有了这个,你就可以乔装成我,然后混进英德城了。”
“……”
道恩看着手腕上的手镯,对着面前的金发少年思索了几秒,然后将手放在了他的头上。
“下次不要乱跑了。”
他这样说道。
少年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一个黑红色的魔法阵在他的身下出现,转瞬之间,他便出现在了城门口,而那个把自己传送过来的青年则不知所踪。
可恶,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如此便利的魔法。
凯里安觉得自己的手镯给出去的有点亏。
他还没和对方待够一个钟头呢。
他看着城门口因为他忽然出现而大惊失色地朝他跑来的卫兵们,心不在焉地想着。
……往生节,他应该会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