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少年走进牢房的时候，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普林霍尔的目光落在了尤莱亚的手上，看着那曾经被握在自己手中多年的黄金权杖被少年执于手心，他的心中有些感慨。
这种感觉既不像是嫉妒也不像是反感，只是有些怅然。
“你哭了？”
少年清稚的声音在牢房中响起，就好像是本不应该落入墨盘当中的白玉珠。
普林霍尔蓦地偏过头，用头发挡住了自己眼角的绯红。
“咳咳……没有……不过是眼睛里进了灰尘。”
他清了清嗓子，让自己说话的音色不要太过沙哑。
但这拙劣的借口连单纯的少年都搪塞不过去。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尤莱亚问道。
为难？
岂止如此。
普林霍尔在心中自嘲般笑了一声。
“你特意过来，就是来关心我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可以走了，如你所见，我很好。”
他赶客道。
尤莱亚看着面前语气冷冰冰的男人，他穿着一件还算整洁干净的黑袍，身形看起来似乎清癯了很多，面色也不太好，好像生病了，眼眶红彤彤的，鼻头和嘴唇都鲜艳得仿佛刚刚哭过。
“我读了你的认罪书。”
少年说道。
见他这么说，普林霍尔的表情变得更加不自然起来。
那个该死的圣骑士，该敷衍的时候偏偏那么认真，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将他那点不堪回首的黑历史都给写了上去，他签字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怎么，你对上面的内容还心存疑虑？”
“不是的。”尤莱亚摇了摇头，“我相信道恩。”
少年对圣骑士提交上来的认罪书的内容深信不疑。
听见这毫不犹豫的回答，普林霍尔心中五味杂陈。
“……你就这么信任他？”
“道恩不会骗我的。”少年语气笃定。
男人眉梢蹙起。
“那家伙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要太依赖他，尤莱亚。”
听见金发主教意有所指的警告，少年用有些奇异的眼神打量了他一下。
“为什么呢，难道你觉得道恩会成为下一个你吗？”
“……”普林霍尔表情一滞。
“他只不过是一个骑士。”
“他是我的守护骑士。”
“我也曾是你的教父。”
“我也曾经相信你。”
“……”
少年的回答让普林霍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顿了顿，缓缓道。
“尤莱亚，就把这当做我最后的忠告吧……别太相信他……”
“就好像你相信那个恶魔一样？”少年反问道。
“……”普林霍尔闭了闭眼，“是的，我就是前车之鉴……道恩·雷蒙德，你要小心那个圣骑士。别让他利用了你。”
“道恩不是那样的人。”
“你怎么能够断定？如果他真的背叛了你呢？”
少年愣了愣，像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那我应该会很伤心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低落。
“但我宁愿在真相揭穿的那一刻伤心，也不想要现在就辜负他。”
“……那家伙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听见这话，尤莱亚突然抬起头，看向对方。
“你还记得赛斯吗？”
“……你是说那个吸血鬼？”
“是啊，就是他。”少年点了点头。
“一年前，在红月湾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一只被刚刚转化的吸血鬼，所以义无反顾地收养了他。”
“道恩他一直都在试图劝说我不要接近赛斯，但他并没有阻拦我，因为他知道我只要打定主意就不会回头的。”
“但是赛斯却骗了我，他不是什么初生的吸血鬼，他是勒森魃族的亲王，他得到了我的赐福，却反过来用它袭击了圣山。”
“我给予了赛斯信任，但他却利用了我的信任，那是我的轻信。”
“可道恩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会在我将要犯错的时候提醒我，哪怕这并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
“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总是及时地对我施以援手，却从来没有在我落魄或者危难的时候提出任何条件。”
“他和我立下了契约，但这个契约却不需要我付出任何东西。”少年抚上自己的脖颈，“只是能让我随时随地地召唤他，让他能够来到我身旁保护我。”
“他已经给予了我太多，而信任是我唯一能够回馈他的东西了。”
“我不喜欢怀疑别人，请把这当做我的缺陷吧。”少年说道。
“当我需要怀疑别人的时候，仅仅是这个念头就让我感到极度惶恐不安。”
他侧过头，望着墙上的天窗兀自说着。
“即便是现在，就算我清晰地知道你犯下的罪罄竹难书，但当我站在你的面前，看到你这样憔悴的模样，想到你曾经对我的指导和照顾，我的这里……就难受极了。”
少年抚上自己的胸口。
“道恩他对我这么好，我无法昧着自己的良心去怀疑他，如果他因为我的不信任而对我感到失望，我恐怕会愧疚得想要死去的。”
“尤莱亚……”
少年圣子的话让普林霍尔不知道如何应对。
室内陷入了寂静。
一坐一立的两人就这么在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权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少年往前走了几步，提起了正事。
“……艾尔维亚王国送来了信函，他们怀疑是你杀了雷吉诺德二世。”
闻言，普林霍尔的双眼一下子锐利起来。
“谁说的？”
“信函的署名是二世的弟弟朱利安，他是现在艾尔维亚王国的实际掌权者。”少年道，“他们态度坚决，七日之内，如果我们不交出你，他们就会进攻科萨。”
“雷吉诺德的死与我无关。”普林霍尔皱了皱眉，“是雷维阿坦和他之间有交易。”
“我知道，但是其他人不知道。”尤莱亚说道，“我需要更多细节和证据。”
金发主教偏过头，像是在回忆。
“……这件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雷维阿坦曾经说到过，雷吉诺德二世是因为想要违背契约，所以被他给毒死的，按照那个恶魔惯用的手段，他会附身到毒蛇身上，然后咬死对方。”
“艾尔维亚王国这么说，可是有什么证据？”
少年点了点头，“他们说发现了雷吉诺德二世留下的血书，书上写着是你给他下了慢性毒药，让他在你离开之后毒发身亡的。”
“我给他下毒？”普林霍尔怒极反笑，“荒谬！光明教廷从不干预政治斗争，雷吉诺德二世在我离开艾尔维亚的时候还好好的，那封血书十有八九是伪造的。”
“但现在我们也无法自证，不是吗？”
“……”普林霍尔看向他。
“是的。”他缓缓点了点头，“所以你可以把我交给他们，尤莱亚。”
“不，我不会这么做的。”少年拒绝道。
“为什么？这是现在最好的方法，不是吗？他们要的是我，而教廷想要的是和平。”
说起这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普林霍尔像是来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一般，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些强势。
“还是说……你是被那群老顽固说的什么三位一体给糊弄了？没必要搭理他们，三位一体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尤莱亚歪了歪头，“你说的不可能实现……是什么意思？”
普林霍尔凝眸看向他。
“你也应该听说了吧，要实现三位一体的神圣封印，需要三样圣器，圣杯，圣枢和圣柩，三样缺一不可。”
“圣杯，是可以供给无穷魔力的神圣之源，也就是你。”
“而圣枢，就是产生无尽魔力回路的神圣之体，是我……如果没弄错的话，艾尔维亚也是因为这个才想要得到我的吧。”
“但很可惜，我想，我身体里的魔力回路已经没有用了。”
他语气淡然，仿佛说的根本不是自己的事情。
“最后一件圣器，名为圣柩，那也是三件圣器中最为神秘的存在，在历史上，我们找到过多次圣杯，也有的圣杯会指引我们找到圣枢，但唯有圣柩，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传说中，圣柩是可以承载无限魔力的神圣之棺，它本身没有任何属性，但却可以承载任何属性的魔力，它是三位一体的最后一环，但几百年来，我们从未找到过这样特殊的人。”
“所以，三位一体是不可能实现的，教会的其他主教如果想用这个来牵制你，你大可以这样回复他们。”
普林霍尔有些累了，腹部还在隐隐作痛，他将腰背倚到了墙上。
“说到底，有深渊巨龙在，暗位面入侵的事情还离得很远，你可以让他们没必要杞人忧天，整天拿教典说事。”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
少年点了点头。“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拿你去交换和平。”
金发主教抬起眼眸。
“我不懂这些利益交换的事情，但是既然你没有杀死雷吉诺德二世，那么将你交出去便是在将你作为牺牲品。即便你现在是罪犯，但也拥有人权，光明教廷没有权利这样做，我也不能。”
“尤莱亚……你不需要维护我，左右我也是个将死之人。”
普林霍尔神色复杂地望向他。
少年以湛蓝的眼眸予以回视，“不，我维护的不是你，而是我——是我作为圣子的底线和原则。”
普林霍尔再次陷入了沉默，“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已经决定要亲自去艾尔维亚王国一趟。”
“什么，绝对不行！”金发主教双眼一眯，“你现在去就是羊入虎口，你明白吗？尤莱亚！”
“如果我不去，战争势必就会发生。但我去了，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如果说这场流血是可以避免的，那我便一定要竭尽全力去争取。”
金发少年眼神坚定。
“不行，尤莱亚，你听我说……”普林霍尔抬起手。
“普林霍尔，你不需要再劝我了。”
少年回答。
“现在不比从前，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
“……”金发主教瞳孔微缩，手臂悬停在了半空中，喉结上下滚动，嗫嚅道。
“尤莱亚，你恨我吗？”
“我无法埋怨你，也并不憎恨你。”少年回答，“你是恶魔的受害者，也是我敬重的恩师，如果你早些告诉我，我甚至愿意将我的魔力给你。”
他的话让普林霍尔猛地抬起头，眼神中迸射出了不一样的光芒。
“可是你没有那么做，你和恶魔一起迫害了那么多光明修士，还间接害死了那些光耀圣骑士，这一点，恕我无法原谅。”
“普林霍尔，我很感激你昔日的教导和照顾，但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的教父了。”
少年决绝的话语让普林霍尔心口微窒，很难分辨对他而言震碎魔纹和这句话带来的痛楚哪个更大一些。
但尤莱亚显然心意已决。
“道恩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明日就是审判日，你好好休息吧。”
他这样说着，便转身，没有留恋地离开了这个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