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醒来的时候，是在器材室的绿色软垫上。

器材室就位于主席台下方的地下室，几扇狭小的方形天窗开在墙的一侧，阳光从其中映射进来，光束中飘扬着明亮的灰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皮革与铁锈混合的味道。

小腿上传来了强烈的刺痛感，少年不由地缩起了腿，抬起身体看着坐在篮球上的黑发青年。

“道恩……疼。”

他呼唤对方的名字。

青年抬起眼眸，黑黝黝的眼眸冷冷看着对方，拿着镊子的手依旧很稳地夹着其中的染血的棉花。

朱利安抿了抿唇，又慢慢地把腿伸了出去。

少年雪白纤细的小腿上有一处狰狞的咬伤，伤口已经感染发炎，出现了溃烂生脓的征兆，青年将酒精倒在棉花上将其粘湿，然后用镊子夹着棉花一点点擦除伤口上的白色脓液。

刺痛的感觉从伤口传来，顺着末梢神经一路传递到大脑皮层，少年咬着唇用力抓住了垫子的边缘，绷紧了腿部肌肉和脚趾。

“疼死了，这是什么药剂？”他看向青年另一只手上的那装着透明液体的容器。

“冬日之火。”沈莫玄头也不抬地说道。

朱利安：“……”

“你的伤口太久没有愈合，已经开始化脓了。”青年语气沉静，用镊子上的棉花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诊断，“伤口上附着了时空之力，这是因果律伤害，无法用魔力治愈——是达洛斯咬了你？”

朱利安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

“……达洛斯？是那只狗的名字？”

沈莫玄停下手中的动作，“你怎么惹他了？”

“我也不知道……”朱利安有些委屈，“那只狗突然出现在了这个世界的壁垒前方，冲上来就要攻击我。”

“你是在世界外看见他的？”

“嗯。”朱利安点了点头，“道恩，你认识那条狗？”

“……现在不认识了。”

世界外的时空之犬，这个描述和达伦所说的一样，那应该就是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达洛斯？

看来朱利安也遇到了那神秘的时空猎人。

沈莫玄心中揣测着，面上不显。

“那……我的伤……你能替我治好吗？”见他半天不说话，朱利安用试探的问询语气道。

沈莫玄抬起眼眸看他，“我为什么要替你疗伤？”

“因为……你是我的主人呀。”朱利安歪头想了想，“我坏了，你不应该把我修好吗？”

沈莫玄见过物化别人的，还是第一次见到物化自己的。

【冕下，这个伤口涉及时空因果之力，如果用毁灭之咒直接抹除，可能会对过去和未来造成不可预计的影响，系统不建议您进行干预治疗。】174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我明白。】沈莫玄用意念回复。

【解铃还需系铃人。】

他放下镊子和棉花球，拿起一旁的绷带，替朱利安一圈圈缠上。

少年愣愣地看着他这么做，表情可怜巴巴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自己在看《光之圣域》漫画剧情时弹幕上那些难听的谩骂。

本觉得没什么，但此时突然就心生委屈起来。

“道恩……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坏……觉得我活该。”

沈莫玄看向他：“……我说不是，你就会信吗？”

少年低下头。

体操垫子上啪嗒啪嗒出现了几滴深色的水痕。

沈莫玄诧异地看着他。

这家伙真是泪失禁体质，他一句重话都还没说呢，他自己就先哭上了。

“行了，要哭你自己回家哭去。”沈莫玄打断他的悲情输出。

“我回不去了……”少年哭得更大声了。

他本就是靠凯里安的黑魔法献祭才能穿越来这个时空的，为此还牺牲了自己的身体健康，现在内伤严重，虚得天天咳血，别说是回去了，就连走两步都累得慌。

就算他能回去泽雅大陆，艾尔家族的人也死绝了，艾尔维亚王国已经陷入了诸多其他势力当中，他早就没有归处了。

算起来，与他之间唯一还剩下羁绊的人，除了深渊之主凯里安，居然就只剩下了面前的黑发青年。

可是……深渊之主现在对他不闻不问，就连道恩也不要他了。

不要他也没关系，他只是想要一个地方可以藏好他的抱枕而已，就连这也难于登天。

“呜呜呜……”朱利安越想越伤心，眼泪流个不停，根本止不住，哭得鼻涕泡泡都冒出来了。

沈莫玄无语地从兜里掏出来一包纸手帕丢给他。

少年捡起丢在自己身上的纸手帕，想要把开口撕开，但他不太熟悉塑封包装，笨手笨脚地就是不得要领。

“我打不开……道恩……”他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面前的黑发青年。

这也太没用了。

沈莫玄看着面前哭得脸都花了的少年，蹙眉。

看着面前表情冷冰冰的圣骑士长，朱利安用力地抽噎了一下，像是想要止住自己的泪意，可下一秒却如同洪水决堤一般，“哇”的一声开始大声恸哭。

只是一包纸巾，让从云端之上跌落尘土当中的少年将一直以来积压在自己心中的，失去了所有之后，被所有人唾弃、辱骂、弃若敝屣的不安、愤怒和委屈都瞬间释放了出来。

“我这几天……一直都待在宾馆里……没有人找我……我也不知道要去找谁……”

他哭得和个烧开的水壶一样，还一抽一抽的，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我的腿……腿还疼得厉害……”

“主上说你会把我治好的……呜呜……骗子……你既然不要我，为什么要……把我变成你的傀儡……还逼我吃饭……呜呜呜……我不喜欢吃米饭……我都吃不下了……你非要我吃……”

“我今天第一天上学……楼梯上还摔了一跤……可疼了……”

他一边哭一边碎碎念，哭着哭着，停下来，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沈莫玄估摸着朱利安的鼻涕是憋不住了，因为他又低下头开始捣鼓那个纸手帕。

“这个怎么打不开啊……”朱利安挂着眼泪用指甲刮着手帕底部的包装，一边还发出开水壶盖上盖子之后，壶盖里面仿佛有东西吸着一样滋滋叫的声音，“嘤嘤嘤……”

沈莫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劈手夺过他倒腾来倒腾去的纸手帕，在手里撕开，抽出来一张，展开，对折，然后捂在他的鼻子两侧。

“擤。”他命令。

朱利安用力擤了一下鼻子。

沈莫玄笼住纸巾扔到一旁的纸篓里，又拿出来一张，摁在他鼻子两侧。

“再擤。”

少年垂着湿漉漉的眼睫乖乖照做。

沈莫玄丢掉纸巾，又抽出来一张。

“还有吗？”

朱利安的鼻头都被他捏红了，他怯生生地抬起头，声音有些塞塞的，好像哪里堵住了一样。

“没有了。”

“再试一下。”沈莫玄把手帕捂在他鼻子上。

少年十分努力地用鼻子出气，可是声音干干的。

“道恩……我真的擤不出来了。”他双眼红彤彤的，语气有些畏缩，大概是害怕自己又要走上中午被塞饭的老路了。

“……拿着擦脸，自己擦。”沈莫玄把他刚刚没用完的最后两张纸巾都塞到这位四体不勤的小国王手里。

朱利安依言，擦了擦自己哭的一塌糊涂的脸。

沈莫玄趁机低头看了看表。

昏迷就昏了半个多钟头，一哭又哭了一刻多钟，差点直接把整个午自习给哭过去了。

“道恩……”

爆哭了一通发泄之后，朱利安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了。

理智重新占领高地，少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亡灵法师，居然在最大的宿敌——圣骑士面前哭得像个水做的史莱姆一样，甚至还让对方帮忙擤鼻涕是件多么丢脸的事情。

艾尔家族这么多年的王室颜面在今天都用来扫地了。

心中的小人一个捂着脸失意体前屈，另一个拿着锄头想在地上找个缝把自己楔进去。

朱利安低着头，盯着手中被揉成一团的纸巾，沉默了几秒，朝着青年放在脚边的酒精伸出了手。

“还有剩吗？给我来口。”

还是让他醉死过去算了。

沈莫玄眼疾手快地把身侧的医用酒精举高到少年够不到的高度，“想死我直接送你一程，不要浪费酒精。”

“……”

朱利安悻悻收回手，瘫回了垫子上。

“呜呜，这和我计划好的不一样……”他捂住自己的脸。

沈莫玄拿着酒精，看着朱利安被自己的羞耻心鞭挞，语气平静地催促。

“离上课还有10分钟，再不简单介绍一下你的阴谋，我就要走了——”

少年一个挺身坐起来，在他离开前一把抓住他的裤脚，用每分钟200个字的口速道，“主人我不想要住在宾馆了你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个其他住的地方我在这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如果你不收留我的话我就只能露宿街头了像我这么可爱的小孩一个人在外面肯定会被人贩子拐走卖到大山里去的……”

“你怎么不联系凯里安？”沈莫玄反问他。

朱利安顿了顿，“……我不想再被他摆布了。”

他低下头，“我是很感谢他在我小时候救了我……但是他的恩情我已经还了……如果不是我，他当初在中你那一剑的时候就应该死了，一命还一命，我不欠他什么了。”

“可他还是要拿力量来要挟我，他的实力比我强这么多，如果忤逆了他，我只会死得很难看的——道恩，只有你能压制深渊之主，你帮帮我好不好？”

“哦？”沈莫玄侧过头，看着抓着自己裤腿的少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朱利安蓦地抬头，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是我的主……”

他的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捂住。

黑发青年阻断了他脱口欲出的话，一字一句道。

“朱利安，我把你变成傀儡，不是因为想要成为你的主人，也不需要你成为我的仆人，我之所以这么做，仅仅是为了让你自食恶果，得到惩罚。除此之外，我对你的身体和力量不感兴趣，也不觉得你对我有什么利用价值，就算有……我觉得你应该也已经深有体会，不想要继续过这种受制于人的生活吧？”

“……”朱利安犹豫了一下，却听见黑发青年用缓慢而又平稳的语气说道。

“你想要住的地方，还想要我帮你治好你的腿，可以。”

少年的眼睛骤然一亮。

“我可以帮你找住的地方，但是，房屋的租金得靠你勤工俭学自己用双手获取。”

“我也可以帮你找到能治好你的腿的人，但是……你得自己想办法让他同意为你疗伤。”

沈莫玄松开了对方。

“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你刚刚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朱利安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莫玄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觉得我在哄你？”

少年连忙摇头。

“那……我今天就能搬到新的地方去住吗？”

沈莫玄看了他一眼，“放学之后，你和阿白跟我一起走。”

朱利安掩不住上扬的嘴角。

他从垫子上站起来。

“道恩等我一下啊……”

坠落的身体被人扶住，少年的手里被人塞了一副拐杖。

“再假摔，下次直接把你丢地上。”

“……没有，是真的脚滑了，真的，不是故意的。”朱利安语气讨好地支起拐杖，跟着面前的青年走出了体育器材室。

“穿越过来用了我好多魔力……我在床上躺了好多天，到现在手脚都发软……”

“需要我用光明之力给你‘治疗’一下吗？”

“哈哈……不用了。”

“那就闭嘴，记住别在阿白面前提及这些，他不记得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知道了，我一定会小心的。”

“……对了，你是怎么混进学校的？”

“我……就是……和校长说了几句话。”

“给我立刻把校长身上的傀儡术解除。”

“那我的学籍怎么……好嘛好嘛，我知道了，我自己另外想办法。”

“……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我上课要迟到了！先走了！”眼看再说两句话就什么事情都要兜不住了，朱利安连忙加速挥动双拐，逃也似地离开了观察力异常敏锐的圣骑士长身旁。

沈莫玄看着他挥舞着拐杖健步如飞地超过几个信步走在路上的四肢健全的学生，灵活地上了楼梯，消失在转角，眯了眯眼。

这家伙……

难以评价。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