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当一个倔强的男人开始认死理的时候，为了他的面子和尊严，除非把事实甩到他的脸上，否则就算是十头牛拉着，他也不会觉得是自己搞错了。
沈莫玄此刻就遇到了这样的场景。
和普林霍尔喝下的烈性魔药不同，这一次，被下在食物中的毒似乎会在人体内蛰伏一段时间。因此，尼尔森吃下食物后并没有立刻出现异常。
但沈莫玄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冕下您说的没错，检测到食物中含有强致腐催化剂，另外还检测到不明魔药，成分与效用未知，系统不建议食用这些食物，建议立即销毁，避免有人误食。】
174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
销毁肯定是不能销毁的，人家都吃了，总得留点样本观察观察。
“现在让我道歉还为时过早吧，尼尔森·柯林斯。”
看尼尔森的态度和举止，他对这件事情应该并不知情，所以沈莫玄并没有因为他的质问而感到恼怒，只是冷静道。
“你可以先退下了，其他秩序骑士先留在这里。”
“大人此话，还是怀疑食物有毒，认为我的下属要谋害圣子吗？”
见即使自己亲自品尝都无法自证清白，尼尔森面色不忿。
站在一旁的几位秩序骑士也忍不住了。
“雷蒙德大人，这些食物都是我们亲自准备的，没有经手他人，怎么可能会有问题呢？”
“是啊，天还未亮我们就开始准备圣餐了，面包是用我们亲手收割下来的荞麦磨成的面制成的，水果和蔬菜也是我们亲自采摘，用融化的雪水清洗干净的。您要是不相信，我们也可以把这些食物都试一遍。”
骑士们语气真切，就差把冤枉二字写在脸上了，要是个一无所知的正常人，可能现在已经被说动了。
但沈莫玄只是抬了抬下巴，面无表情地说道，“试吧。”
他必须查出来到底是谁下的毒。
见他这样“趾高气扬”，尼尔森站不住了。他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哪里能够忍受这种无端的陷害。
他拦住几个要上前的圣骑士。
“雷蒙德大人，事实摆在面前，我已经证明这些食物的无害性，您要是不愿意吃，可以离开，何必为难几名区区低职阶的圣骑士？”
“为难？”沈莫玄抬起头看向他， “尼尔森，你好像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这件事情是人为的，那么所有接触过食物的人都有嫌疑谋害圣子。”
“我们对圣子殿下充满敬意，怎么可能会对想要谋害他？”
尼尔森早就因为那铺张骄奢的车队行李而对面前这位看起来徒有其表的光耀骑士长颇有微词了，一想他已经快接近四十的大叔还要被一个靠脸和家世上位的毛头小子这样欺辱，他就觉得自己颜面无存。
“骑士的四美德是真诚、谦逊、正直、诚实，我敢对着光明神发誓，我刚刚所说的话，没有半句谎言，大人您若是觉得食物简陋，搅您胃口可以直说，何必用这些弯弯绕绕的手段？”
“尼尔森骑士！”
见面前的留着寸头的高壮骑士出言不逊，坐在桌前的金发少年皱了皱眉，站起了身。
“我相信你没有在食物中下毒，这其中或许是有什么误会，但是请不要用这样的话来质疑我的守护骑士的品行。”
“圣子殿下，虽然在您看来这些都是简单普通的食物，但也是我们精心准备的。虽然称不上美味珍馐，但也不至于让骑士长大人用“有毒”这样夸张的词语来形容吧？”
尼尔森依旧面色阴沉。
“这不是修辞手法。”
见他还无法理解，沈莫玄绕过桌子，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用魔力仔细查看了一番对方的身体情况。
尼尔森体格强壮，对毒素有一定的抵抗力，但这魔药不是靠普通人的自身免疫力能抵挡的，想必很快就会发挥作用了。
“你已经中毒了，尼尔森。”
“先观察半天吧，如果半天之后，你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来找我，那我就给你道歉。”
“但在这之前，所有的秩序骑士，都必须待在这里。”
他本来是好心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但在尼尔森眼里，这就是光耀骑士长为了为难他所找的借口。
他冷笑一声，“我知道您为什么会找理由发落我们，大人。”
尼尔森靠近了一些，看向面前这位神色冷峻的骑士长，沉声道。
“恐怕和您出手杀了普利莫主教是一个理由吧？”
银发骑士长神色未曾稍动，只用一双锐利的冰蓝色眼眸定定看着他。
他确实怀疑这两件事情背后可能是一个主使，因此没有否认。
可尼尔森却以为这是他默认了自己刚才说的话，觉得他们几个与普利莫是一丘之貉，认为他们背叛了光明教廷的意思。
若是这项罪名真的落在他们头上，恐怕不仅仅是自己，就连这些秩序骑士和他们的家人都会受到牵连。
尼尔森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他偏过头，对着坐在桌前的金发少年在额前郑重地画了个十字。
“圣子殿下，我尼尔森·柯林斯行得正坐得端，我会向你证明我的信仰和忠诚，即使这个代价是我的生命。”
说罢，他倏地从腰间的剑鞘中拔出长剑，往脖子上抹去。
“尼尔森骑士！”尤莱亚神色一变。
“尼尔森大人！”一旁的秩序骑士们也瞪大了眼睛。
沈莫玄眉心一拧。
这些人怎么都心思这么敏感？没事动不动就要自刎是什么毛病？他刚刚有说一句重话吗？
手中的银剑忽然一滞，在靠近脖颈前一寸的位置止住，不能再寸进分毫。
尼尔森一愣，看着剑刃上多出来的那只秘银手套。
银发骑士长站在他的身后，左手从他的肩膀越过，握住了剑刃前几寸的位置。
尼尔森自诩是诺厄远近闻名的大力士，但此刻便不能撼动对方分毫。
他的手臂微微颤抖，但那只戴着秘银手套的手却不动如山。
他只听见身后的人用沉静的声音道。
“你的信仰和忠诚，我已经感受到了，尼尔森·柯林斯。”
只听见接连不断的喀嚓几声，以被银发骑士长握住的地方为起点，高强度的银白魔力渗入了这把由秘银与特制合金打造的坚实长剑当中，锋利的剑刃如同破碎的瓷器一般出现了皲裂的痕迹，在尼尔森惊诧的眼神中化作碎片，落到了地上。
“至于你的命，还是留着吧。”
尼尔森看着自己右手掌心中仅剩的一个光秃秃的剑柄，缓缓转身，看向身后的男人，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本以为道恩·雷蒙德只是个因为家世和运气才坐上光耀骑士长这个位置的虚有其表的花瓶，“白银之焰”之名不过是人们添油加醋的吹嘘，没想到对方竟有如此令人惊骇的实力。
沈莫玄收回手，见这寸头大汉那好像受到了重创的表情，想了想，道。
“剑我会赔你一把。”
“……”
“圣子殿下，雷蒙德大人，车马和行李都已经安顿完毕了！”
餐厅的门被人推开，栗发骑士走了进来，看见里头凝滞的古怪氛围，一怔。
“雷蒙德大人？”
他用征询的目光看向银发骑士。
“达伦，带几个人看着这里，没有我的允许，这些秩序骑士不能离开餐厅。”他顿了顿，又道，“还有，所有武器一律暂时收缴。”
达伦·拉尔夫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低头领命。
“是。”
“圣子殿下，我们走。”
沈莫玄这才领着尤莱亚离开。
……
等到骑士长离开，达伦才抬起头，看向留在餐厅里的几名秩序骑士。
“……请问谁能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沉默无声了一会儿。
终于，尼尔森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哼了一声。
“你们骑士长，怀疑我们在给圣子准备的食物中下毒。我为了自证清白，想要自尽，被他拦住了。”
他用脚踢了一下地面上的金属碎片，表情有些复杂。
这可是教廷特制的圣剑，每名圣骑士的制式武器，上面由光明符文加持的，怎么会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被捏断了呢？
“什么！”
达伦瞪大了眼。
“……柯林斯，你怎么这么冲动？你怎么能在圣子殿下面前做出这样的事情让骑士长为难呢？”
“哈？”尼尔森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胳膊肘往内拐的新晋骑士。
“你小子……你身上的光明之力都是道恩·雷蒙德灌给你的吗？你非得要这么给他说话？”
“明摆着是你的骑士长为难我们，我们哪有本事为难他呢？”
尼尔森说着说着，直接从桌上随手拿了个梨吃了起来，“这可是为圣子特意准备的，怎么可能有毒？”
他嗤笑一声，“从帝都来的贵族，要求就是多。吃不惯就吃不惯呗，还得找个理由。”
“雷蒙德大人不是这样的人。”达伦皱起了眉，“既然大人说这些食物不干净，你还是不要再吃了。”
“这有什么的，这些东西在这个冬天可不好找。”柯林斯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反正圣子殿下是吃不到了，这些干脆就我们自己消化了。”
“哎，你们几个，也坐下吧。”
柯林斯招呼自己的几个手下一起坐下。
“达伦，你要和我们一起吃点吗？”
“不用了。”
栗发骑士摇了摇头，本来还想继续劝阻，但看他们吃得这么欢，好像也没有出什么事，便犹疑着没再说什么，只是按照骑士长的吩咐尽职尽责地守在餐厅门口站岗。
……
夜幕很快来临。
食物的香气开始飘散在教堂里。
从加德兰带来的食物十分充裕，因此在向圣骑士们分发食物的时候，厨师长的勺可是一点都没颠。
“拉尔夫大人，团长命我替你们带了饭。”几位光耀骑士提着食盒走上前来。
“多谢。”
栗发青年伸手接过食盒，伸手揭开。
里面有鱼有虾，菜色十分丰盛。
达伦有些惊讶，“这些食材都是特级的海鲜，是我给圣子大人和骑士长大人准备的……”
“团长说你准备的份量他和圣子两个月都吃不完，让我们不要计较这些，尽管吃就行了。”
“那替我多谢雷蒙德大人。”
“这还用得着你说，我们已经围着夸上了。”
另一边，坐在餐桌前的尼尔森和几名秩序骑士眼神酸溜溜的。
“你们团长，对自己人还挺大方。”
尼尔森看着食盒中精致的菜色，和空气中弥漫的好闻香气，明明刚刚已经吃了一大堆食物，肚子却又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起来。
他的面子有些挂不住，咳了两声。
“谁的肚子在叫！”他欲盖弥彰道，“没吃饱多吃点，桌上不还有吗？”
没曾想，就好像预料到了这一幕，光耀骑士笑眯眯地又拿出一个食盒放到了餐厅桌上。
“这里也有秩序骑士的份，团长说辛苦你们准备本地的特色食物，也请你们尝尝加德兰的美食，大家不要客气，尽管吃，要是不够，锅里还有。”
“……”看见在自己面前敞开的食盒，里头的食物和达伦面前的别无二致，甚至份量还更多了一些，尼尔森面色一僵。
刚才被那冷冰冰的银发骑士当面质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会儿怎么又送上吃的了？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打一棒给一枣？
尼尔森觉得自己被搞糊涂了。
“团长说刚刚他并没有要怀疑大家的意思，只是想要调查出有问题食物的来源，如有冒犯，还请多担待。”
那位笑眯眯的光耀骑士又道。
“桌上的食物大家没有动吧？”
尼尔森原本对自己还很有自信的，但现在却有些不确定了。
“你们团长，真的觉得这些食物有问题？”
“当然了。”光耀骑士往桌上看了一眼，见到被吃得所剩无几的食物，脸上的笑容一滞，顿了顿，又补充道。
“不过团长说这毒一时半会儿不会吃死人的，大家放心。”
“一会儿会有随行的光明牧师来给柯林斯大人看看身体。”光耀骑士意有所指道，“如果有其他人需要一并看看，也可以一起。”
“……”尼尔森和另外几位秩序骑士的面色开始不太好了。
“对了。”光耀骑士又挥了挥手，身后的一人拎了两个笼子过来。
“团长还说，以后不要以身试毒了，太过冒险。我们刚刚在后面的仓库里找到了两只这个，正好可以来做个实验。”
尼尔森定睛一看，两个笼子里分别有一只巴掌大的老鼠，不知道为什么长得白白嫩嫩的，看着还挺干净。
只见那名光耀骑士将几片荞麦面包与蔬菜水果透过第一个笼子的缝隙递到了小白鼠面前，小白鼠闻到了香味，立刻伸出爪子抱住食物，举到嘴边啃了起来。
紧接着骑士又从食盒里取了一些饭菜，递给了第二只小白鼠。
“这是何意？”尼尔森讽刺道，“难道你们团长连自己的食物都怀疑？”
“哦，几位不要误会。”光耀骑士不急不恼地回道，“团长说这是为了实验的客观性，应当有个对照组。”
尼尔森哑口无言。
“这毒在动物身上发作的会比在人身上更快，大家稍等一会儿，就会看到效果了。”
“……那我就先不打扰大家用餐了，几位慢用。”
光耀骑士很贴心地将两只笼子分别放在餐桌两边，然后便离开了。
徒留坐在桌前的秩序骑士们面面相觑。
他们相顾无言了一会儿，脑袋整齐划一地往左转，餐桌左边的小白鼠正在笼子里慢条斯理品尝着它大概一辈子只能吃到一次的海鲜大餐。然后又一齐往右转，右边那个笼子里的小白鼠吭哧吭哧啃着荞麦面包，尚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不知道有什么毒的问题食品，啃得十分欢快。
秩序骑士们不知道为何感觉就好像是看到了几分钟前的自己，仿佛自己的命运好像突然和右边这只小白鼠息息相关起来，有种感同身受的微妙感。
尼尔森脸都绿了。
“你们团长……到底是什么人？”
他看着坐在另一侧的达伦。
栗发青年将口中咀嚼的食物咽下去，放下餐具，这才用崇拜又憧憬的语气认真回应道。
“雷蒙德大人他其实人很好的，他曾经救过我的命，就算我做错了事也从不责备我。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他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尼尔森脑海中回顾了一下对方单手握碎圣剑的画面。
“……”
真是见鬼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