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被叫了一声“hiro”, 诸伏景光——诸伏景光他已经麻木了。
他已经习惯时不时地就被各种惊人的话给吓一跳了。
上次、上上次都是鹿见春名,现在这个吓他一跳的人换成了萩原研二。
委实说,诸伏景光对现在这个结果并不觉得意外。
从在内海将人的房间里叫出那一声“zero”之后,他就知道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这两个一向敏锐的人不会错过这一点, 即使是一时间没有向他质问求证, 那多半也是因为被录像影响到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能出现在那个房间里, 被降谷零默认留下来, 一起查看内海将人的电脑中遗留的那些绝密的资料、甚至看到了事关鹿见春名这个能震撼全世界的录像也没有被降谷零驱赶, 这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不管“森川弥”究竟是什么人,但他被降谷零信赖、甚至这信任的程度也许还要超过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这两个警校时的同期好友,即使不是公安, 也是和降谷零站在同一立场上的人。
能叫“zero”的人并不多,排除一下其他的选择,再加上那个疑似诸伏景光的猜测……萩原研二要将这些结合在一起,得出一个结论来是很容易的。
诸伏景光当然也知道他的身份不可能一直保密下去,但萩原研二发难的速度大大超出了诸伏景光的意料。
警视厅的直升机来了好几架, 也还得分批才能把天台顶上这批社会名流达官贵人给运走。
诸伏景光本来安分守己地正打算踩着梯子登上直升机, 被萩原研二冷不丁叫了一声真名, 差点脚滑地从绳梯上摔下来。
他狼狈地抓紧了绳梯,强行露出一个微笑来:“什么?”
即使知道自己身上的这层马甲已经摇摇欲坠了, 诸伏景光还是坚强地演了一下——至少要等到公安内的那位卧底被抓到, 诸伏景光才能安心地将自己还活着的事情告知亲近的人,不用再担心自己的突然复活会影响到计划的实施。
他不打算主动暴露,但如果有可靠的同伴认出了他的身份,诸伏景光也不会态度激烈地拒绝。
选择现身在米花町成为“森川弥”的时候, 诸伏景光原本就做好了要和曾经的友人再度见面、坦白一切的准备。
但诸伏景光的动作和表情已经在实质上暴露了一切,萩原研二从他的反应之中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于是也对诸伏景光微笑了一下。
“不,没什么。”他顿了顿,加重了对诸伏景光明面上身份称呼时的咬字,“……森川先生。”
诸伏景光也露出了友好的笑容:“这样啊,既然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下次见,萩原警官,还有……鹿见君。”
萩原研二轻轻点了点头。
从这寥寥数语之中,两人已经完全达成了默契——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认出我是谁,但是我们都暂时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过,配合彼此的行动。
这大概也算是被血色笼罩的夜晚之中,萩原研二唯一确定的一点喜悦了。
虽然他并不知道诸伏景光为什么要隐瞒自己还活着的这件事,但联想一下卧底的身份、以及三年前降谷零告知他们的噩耗,萩原研二完全能想象到这其中有多少弯弯绕绕。
既然这是诸伏景光的决定,他只用信任就好了。
至少他的同期好友还好好地活着,此后的每一年都不用再和其他人一起在那个冬日去参拜无名的墓碑了。
诸伏景光的目光越过萩原研二的肩,落在他身后的鹿见春名身上。
鹿见春名全程都游离在状况外。
他只在今晚的最开始短暂地参与了一下任务,随后的事情都因为爆炸而被阻隔,事情的后续走向已经完全和鹿见春名无关——某种程度上来说又和他息息相关,但这一点最终被所有人默契地、一致地隐瞒了下来。
少年的金瞳澄澈而灿烂,汇聚了最为灿烂美好的日光,显出了灼烫的温度。
诸伏景光想要避开,但最终忍受着这样的炙热,在心里叹了口气。
鹿见春名只为诸伏景光回以十分平静的目光,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就跟上了萩原研二的脚步。
他被萩原研二握着手,即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没有松开一点。他能察觉到被萩原研二竭力想要隐藏起来的不安,所以十分顺从,任由自己被萩原研二牵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诸伏景光觉得鹿见春名此时完全就是萩原研二的大型跟宠。
前任搭档在萩原研二这个常常被他怀疑是魅魔转世的同期面前总是表现地温驯无害,但在同期看不见的地方,杀伤力堪比杀神降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凶恶和冷凛。
诸伏景光注视着鹿见春名的背影消失在直升飞机的舱内。
降谷零已经登上了直升机。
等鹿见春名被萩原研二拉上去,坐在座位上时,他就对上了对面的降谷零十分复杂的表情。
这个表情真的十分复杂,复杂到鹿见春名根本读不懂那是多少情绪组成的神情。
……所以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帮人对他的态度突然都奇怪了起来?
原本对内海将人手中情报并不关心的鹿见春名突然产生了好奇。
他正在琢磨要怎么让降谷零开口的时候,对方主动出声了。
“抱歉。”
这是十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甚至连主语都不明确。
其他的人还在登上直升飞机的过程之中,此时飞机的舱内只有他们三人,没有人有多余的交谈,所以即使降谷零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要被直升飞机翼翅旋转的巨大噪音吞噬,鹿见春名也捕捉到了这个代表歉意的词。
出于直觉,鹿见春名认为那是对自己说的——但为什么呢?
这句道歉来的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可降谷零也没有要一句一句掰碎了对他解释清楚的意思,说完这句简短的道歉之后就没了下文。
即使他现在感到后悔也无济于事了,鹿见春名因为回归了组织而受到的折磨都是真实存在的。那些拉不到尽头的实验录像就足以佐证他的错误,那个错误的选择让实验录像中的每一秒每一帧都浸染鲜血。
是鹿见春名的鲜血。
大概就连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审讯、又或者愚昧古代最酷烈的刑法都比不上这些实验所带来的痛苦。
降谷零同时也很明白——现在道歉根本无济于事。
他也没打算告诉鹿见春名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今晚又发生了些什么,也不打算用自己销毁了实验录像、而没有选择将之上交给公安这件事来向鹿见春名获取感激。
这个选择只是在弥补以前的过错而已。
录像的事情现在告诉鹿见春名不会有什么好处,因为他们现在根本无法改变现状,说不定这件被鹿见春名自己隐藏了这么久的事情说出来还会影响他的心态。
与其现在坦白,然后为实验的事向鹿见春名表达歉意、又或者想安慰他……那都是没什么用的,这些外力太过苍白浅薄,唯一能将鹿见春名拉出泥潭的方法只有将那个隐藏在黑暗之下的组织彻底毁灭。
鹿见春名不明白降谷零在这短暂时间中内心的弯弯绕绕:“你道歉干什么?”
他想了想,目光逐渐警惕起来:“难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要这么说的话,确实也是。降谷零心说。
“……以前给你穿小鞋算对不起吗。”降谷零面无表情地问。
“就这啊。”鹿见春名松了口气,“既然你绝对对不起我,那这东西就麻烦你带给他了。”
鹿见春名从口袋里将U盘抛给了降谷零。
“他”所指的当然是琴酒。
琴酒现在有别的任务在身,而代号成员虽说得随叫随到,但任务的强度不会太过频繁,结束一次任务之后就会有一段时间的休息,所以鹿见春名对住进萩原研二家中这件事十分放心。
至于任务的收尾……交给降谷零不就好了吗?
出于因为三年前的事情酝酿出来的愧疚心里,降谷零现在对鹿见春名的行为产生了无限的包容。
他忍了忍,最终叹了口气:“行。”
不就是当保姆吗?当年他的幼驯染给告死鸟当过,他……也不是不能暂时当一下。
……
直升飞机统一将乘客们放在了警视厅。
出外勤的刑警们除了带走被两个排爆警当场逮捕的爆炸犯川岛先生之外,还在洗手间和楼下的废墟之中找到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具看起来像是单纯脚滑摔死了自己、最后被残垣断壁掩埋,另一具尸体脖子上的勒痕则证明这完全就是他杀。
爆炸和谋杀,这两个元素结合在一起的大案让警视厅的其他人都十分重视,但碍于时间已完,解救出来的乘客们又大多都是社会名流,只好让他们先各回各家,等之后再找时间来做笔录。
萩原研二顺理成章地将鹿见春名带回了自己的警察宿舍。
他不想让鹿见春名继续待在他的公寓里——那是有组织痕迹的地方,放任鹿见春名继续在那里住下去的话,萩原研二觉得自己绝对会做噩梦。
只有在他自己的地方、在他随时能看见恋人的警察宿舍之中,他才会产生一种鹿见春名被好好地守护着的安全感。
时间已经很晚,警察宿舍里的大多数警察都有着十分健康的作息,亮着的灯眉几盏。
松田阵平没和萩原研二乘坐同一架直升机,但基本算是同时回到了宿舍的楼下。
三人乘坐电梯抵达了对应的楼层,在进入房门之前,松田阵平还安抚地拍了拍萩原研二的肩——实际上他自己的心情也相当沉重,但相应的,幼驯染只会比他更不好受。
只是这件事是没法靠他排解的,所以在关上房门之前,松田阵平用十分隐晦的视线看了一眼鹿见春名。
鹿见春名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看起来不太对劲的萩原研二身上,完全没有接收到松田阵平的眼神。
他身后的门被萩原研二缓缓关上,随后按下了内部锁住的锁扣。
室内没有开灯,在房门被彻底关上之后,走廊中的感应灯也因为合上的缝隙而被黑暗彻底吞没了。
鹿见春名摸索着墙边的按钮,想要将玄关的灯打开,但萩原研二制止了他的动作。
——准确地说,那不是制止,是鹿见春名根本没有作出其他任何动作的机会。
青年警官的吻落了下来。
这个亲吻十分急切,同时又带着几分强势。
萩原研二握着鹿见春名的手腕,将他禁锢在双臂之间,用空余的那只手迫使恋人抬起了脸,被动地承受着这个吻。
因为抬头的动作,鹿见春名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直到后背抵住了木质大门的门板,让他退无可退,失去了逃走的最后一个机会。
几个小时后,鹿见春名想必会很后悔自己轻率地答应了萩原研二留下来,也会后悔在刚才那个瞬间不仅没有逃走,反而十分乖顺地、主动地承受了这个吻。
他喜欢亲吻。
虽然从小就被排挤、被孤立,因而养成了习惯独自一人的性格,但这也只是习惯而已,并不是说鹿见春名不喜欢交朋友。
没有谁是讨厌被爱的吧?
至少鹿见春名并不讨厌。
他明确自己的心意,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喜欢萩原研二的,所以也理所当然地渴求着恋人的亲密。
牵手、拥抱、亲吻、甚至更多,他都不会拒绝——鹿见春名十分珍惜这将近十九年的时光之中,在截然不同的世界所收获的最珍贵的礼物。
萩原研二为他的灵魂定下锚,让他能安稳地落在地上、眷念地沉溺在恋人的呼吸之中。
他的后背抵在门板上,手腕被萩原研二握住后向上拉着也抵在发顶上,他艰难地用没有被禁锢的那只手勾住萩原研二的脖颈,因为身高的差距,只能颇为费力地踮起了脚。
鹿见春名能察觉到萩原研二心中涌动的不安定的情绪,此时当然不会做出抗拒和逃离的举动,让恋人更加不安。
他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安抚的技巧——舔了舔青年警官的唇角。
这个举动让萩原研二的动作瞬间一顿,随即倾泻而下的吻更加急切起来。他用手固定着鹿见春名抬起来的脸,撬开他的齿列,吮吻那一点圆润饱满的唇珠,品尝着唇齿之间满溢的冷薄荷的味道。
昏暗的环境让除了视觉之外的所有感官都变得格外敏锐起来。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格外长,鹿见春名仍旧没学会该怎么在亲吻的空隙中唤气,萩原研二在今日也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亲吻密集地他头晕目眩。
伴随着窒息的感觉,亲吻也带来了别样的快感。两人的气息纠缠着在空气中交融,室内的温度被吻触点燃,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滚烫起来。
窒息感让鹿见春名无法自抑地落下一点生理性的眼泪,眼角都泛着一层薄红。
萩原研二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鹿见春名的下唇,终于舍得让恋人得到一点呼吸的机会。
在被放过的瞬间,鹿见春名小口小口地吸气。缺氧的感觉让他的脸颊两侧都染上一层红色,银色的发丝黏在他的脸侧,被萩原研二用手指轻轻拨开。
他松开了禁锢住的鹿见春名的手腕,手腕上的力松懈的那一刻,鹿见春名无法控制身体,不由自主地沿着门板身体下滑——然后被萩原研二伸手揽着腰捞住。
鹿见春名被亲地手脚发软,完全失去了继续站直的力气,只能倚靠着萩原研二的臂膀勉强地支撑起身体。
他努力地伸手,环绕住萩原研二的脖颈,将吻印在恋人的唇角。
接着他便感受到了萩原研二灼热的指尖。
鹿见春名被烫地轻轻颤抖了一下,接着是逐渐攀升的热度,以及从相贴的小腹上不断传递来温度的滚烫的热源。
他意识到了什么,抬起眼睛时,只陷入了一片浓郁至极的紫罗兰色之中。
*
萩原研二做了噩梦。
——格外真实的噩梦。
和以往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不一样,这个梦境格外真实,真实地可怕。
萩原研二梦见自己就站在那个全部都由金属质构成的实验室之中,实验台上亮着一盏格外刺眼的白灯,实验台边围着穿白大褂的研究员。
那些研究员们不知为何都显得十分兴奋,窃窃私语起来。
萩原研二十分茫然,他不知道这些研究员们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兴高采烈,于是也好奇地靠近了他们,挤进了人群之中,来到了冰冷的实验台边。
——入目是一片血色。
刺目浓郁的猩红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让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睛瞬间紧缩。
他看见的是被剖开的胸膛,血流了满地,金属质的实验台上全是血液,猩红色血珠落在少年白皙的肌肤上,将月光般的银发也浸染成红色。
在被剖开的胸膛之间,萩原研二看见了那颗肋骨之中一下一下地跳动着的心脏。
实验台上的人还活着,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萩原研二却没有松了口气,更大的惶恐在瞬间降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视线沿着被剖开的胸膛缓缓上移——他看到了熟悉的脸。
那张脸上双目紧闭,眉宇是蹙起来的,像是凝聚着痛苦,唇色也惨白无比。他的生命力如同风中的烛火,将要消散。
研究员们兴奋起来,亮出手中的屠刀。
他们开心地交谈,像是发现了什么残忍的玩具,一双双眼睛中燃起了炽热的光。
他们手舞足蹈地靠近那个躺在实验台上,被残忍地剖开了胸膛的苍白的人形。
“摘下来吧。”
“——把他的心脏摘下来!”
不行。
不行,绝对不可以。
萩原研二的身体陷入了僵硬,像是有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强硬地制止他的动作。
他恐惧又惶然地看着那把屠刀闪着锋利的寒芒,注视着研究员用沾着血迹的手刺入少年的胸膛,想要将那颗鲜活地跳跃着的心脏从胸腔之中摘取。
他挣脱了束缚,下意识地扑上去,想要阻止这一切。
——绝对不允许有人伤害他重视的人,唯独这一点……
萩原研二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先是一片模糊,随后才逐渐清晰,看清了这是他的房间,怀中甚至还有一个温暖的热源——是鹿见春名。
萩原研二猛地反应了过来,他急切地去查看鹿见春名的情况,伸手贴在他的胸口,感受到掌心下他的心脏在平稳地跳动着。
直到确认鹿见春名还好好地在他怀中沉睡,萩原研二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刚才只是噩梦,不是真的。
可也不好。
那些对他来说只是噩梦的事情,却是鹿见春名真实经历过的一切,并且只会比他在梦中所见到那些更加残忍。
要怎么将他珍视的人从泥潭当中拉出来呢?
萩原研二垂下眼睛,凝视着鹿见春名因为过度疲倦而沉沉睡去的睡脸。
他用视线描摹着鹿见春名的五官眉眼,那张昳丽的面容即使闭着眼睛都能浮现在他心中。
这是萩原研二绝对不会忘记的、视作珍宝的人。
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进来,洒落在鹿见春名的银发上。闪烁着辉光的银发黏在他的唇角。
萩原研二用手指将银发拨开,指腹在他的颊边拂过过,又轻轻触碰了一下浓密的睫羽。
大概是因为察觉到被触碰,打扰了沉眠,鹿见春名发出了不满的闷闷的鼻音。
他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被放过的时间已经接近天光微亮的时候,他又困又累,根本睁不开眼睛。
“研二……”他小声地咕哝,连语气之中都满含着疲惫,“……我好累。”
他累到了极点,连眼皮都不想掀开,手指更是不想动弹哪怕一下。
“好,好。”萩原研二十分有耐心地低声哄着,在放下了心来的同时又有点心虚,“继续睡吧……小诗。”
萩原研二低声念出这个在舌尖滚了一遍的名字。
作为害鹿见春名这么疲惫的罪魁祸首,他意识到自己打扰了恋人的安眠,想要收回手时,又被追逐着热源的鹿见春名轻轻蹭了一下指腹。
他在萩原研二的颈窝之中调整了蜷缩的姿势,继续睡去了。
萩原研二怔怔地感受着指腹传来的柔软的触感。
他突然觉得心安安稳稳地,落回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