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的味道是咸的。
萩原研二在迷迷糊糊之中想。
这本该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海水除了咸涩还能有什么味道?但萩原研二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句话。
除了咸涩的味道,他还尝到了一点甜味、以及灌入鼻腔之中的冷薄荷的味道。
鹿见春名当然是没有溺水的,他只是不慎一脚踩到坑里绊了一下而已。
浅岸边的海水并不算很深,但再甩下去时显然也能够将成年人淹没其中。这么点高度不可能淹死鹿见春名, 当然也就不可能对萩原研二造成威胁了。
萩原研二会下水去捞鹿见春名一把纯属关心则乱, 等他在水下与鹿见春名那双灿烂的金色眼睛对视的时候, 他就知道自己是多此一举了。
银色的长发在深蓝色的海水之中飞舞旋转, 如同流转的、闪闪发光的银色海藻, 在水下纠缠他的手臂,不让他浮出海面。
有着银发的少年在水中行动自如,他更像是栖居于深海之中的海妖, 用昳丽的脸和歌声诱惑英俊的青年警官,将他拖入海中,吞噬殆尽。
突然跌入海中并没有让鹿见春名受到惊吓,但他不慎呛了一点水,细密的气泡从唇边溢了出来。他没有选择浮上水面去换气, 而是拨开水流, 瞬息之间便来到了萩原研二的面前。
那双金色的眼睛近在咫尺, 透过深蓝色的海水,萩原研二能从熠熠生辉的金瞳之中看到自己的眼睛。
接着鹿见春名就抬起双手, 捧起了萩原研二的脸颊, 吻在了他的唇角。
最开始只是十分单纯地触碰,然后这个吻在咸涩的海水之中逐渐变得深入,唇舌纠缠,他从萩原研二的唇齿之间汲取着氧气。
生机用这种最亲昵的方式被渡了过来。
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萩原研二迟钝地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是下海之前,鹿见春名吃的葡萄味的水果硬糖。糖果融化之后只剩下纯粹的甜味, 这甜蜜的味道化成热流,涌入他的胸腔之中。
萩原研二很快就反客为主,握着鹿见春名的腰倾身过去,在海中没有依靠的地方,只剩下悬浮的力,他几乎要将鹿见春名整个人折起。
可惜鹿见春名向来是不擅长接吻的,他一向擅长学习模仿,但总在这种时候学不会换气呼吸,很快耳根便连同脸颊一起染上一层薄红,就连眼尾也带着一抹绯色。
萩原研二注意到了这点不对劲——恋人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溺水没能让鹿见春名窒息,反而接吻差点让他无法呼吸。
他揽着恋人的腰,带着他上浮,用双臂拖着鹿见春名,让他得以呼吸。
为了游泳而扎起来的银发在刚刚落入水中时已经散落开来,被浸湿的银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颊和额头上,浓密的银色睫羽上挂着一点水珠,睫毛轻轻眨动一下之后便落了下来,沿着脸颊的弧度下滑,又坠入海面之中,溅起一点微小的涟漪。
金瞳之中浸润了一层水光,在灿烂的日光之下异常动人。
鹿见春名弯起唇角和金色的眼睛,笑眯眯地靠近萩原研二,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肩,将下巴都搁在他的肩上。
他懒得再自己费力游回岸边,懒懒散散地挂在萩原研二的身上,不想再动弹。
萩原研二在这些小事上十分纵容鹿见春名——本身他对待鹿见春名的态度就可以说上是溺爱,既然小诗不想花力气,那他带着游回去也没什么。
他偏了偏头,将被海水打湿的银发拨到了鹿见春名的耳后,顺势垂首,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少年发红的耳尖。
“之前不是放话说从海上游了两年才回来吗?”萩原研二低声笑了起来,“现在怎么只有这么一点距离都不想动了。”
鹿见春名整个人都黏黏糊糊地贴在萩原研二的身上,萩原研二低声笑起来时,胸腔都在轻微地震动,连带着鹿见春名也感觉到了着轻微的振动,细密的麻痒感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
“你真的相信了吗?”鹿见春名懒散地趴在他的肩上,语气中带着一点不可置信。
“……我差点就信了。”萩原研二沉默了几秒才回答。
其实他真的是相信的……如果鹿见春名自己没有否认的话。
“我哪有那种精力啊,累死了。”鹿见春名轻轻撇了一下嘴。
他倒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想而已,况且在这个世界习惯了轻松自在的生活,不用被追杀、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公寓里无所事事地打游戏看动画,在和萩原研二有关的事情之外,他本身就是随波逐流的性格,当然不会特别努力地去做什么。
萩原研二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又将那些话给咽了回去。
鹿见春名察觉到了萩原研二这瞬间的欲言又止。
他稍微松开了一点,拉开了自己和萩原研二之间的距离,用金色的眼睛十分认真地凝视着萩原研二。
“研二有什么想说的话吗?”他认真地问,“不管是什么,我都会认真听的。”
萩原研二陷入了沉默。
他似乎是在努力地挣扎纠结,斟酌了很久之后才迟疑着开口:“小诗……消失的那些时间里,都在做些什么呢?”
萩原研二想问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很久了。
鹿见春名当然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个体,他是真实存在的——萩原研二能确认这一点。
但鹿见春名出现在萩原研二身边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满打满算加起来大概也只有一年多、绝对不足两年,那么剩下的那些时间,鹿见春名又去哪里了?
至少他从降谷零那里明确地知道,鹿见春名失踪的这段时间也不在组织里,而依照组织这恶行遍布全世界各地的庞大势力,却无法找到鹿见春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踪迹……就好像他在这个世界之中生活的痕迹被神明无形的手彻底抹消了一样。
那些消失的时间,鹿见春名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如果是放在以前,萩原研二是不会问这些话的。他知道鹿见春名本质上是个很有防备心、并且敏锐的人,即使他隐约知道自己或许是不一样的,也不打算贸然触及一些敏感的问题。
至少他知道,自己是被鹿见春名信任着的人——他们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共犯。
但是现在……已经交往了,他理所当然地想知道更多关于恋人的事情,这不是危险的探究。
“如果小诗不想说也没关系。”萩原研二接着补充了一句,“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只要小诗在我身边就好了。”
和往后所有的未来相比,已经度过的曾经都已经不重要了,如果那是会影响到今后的事情,那么萩原研二觉得就算永远不知道都没什么问题。
这不是日本人习惯的那种委婉含蓄的话,萩原研二无比认真——他从头到尾,喜欢的都只是鹿见春名本人而已,不管他使用什么名字、拥有什么特殊的能力,那都不重要,他在意的只是这个人本身。
他握着恋人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柔软的指腹。
“我也说不清楚……”鹿见春名沉默很久之后才低声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萩原研二解释自己消失的事情——APTX-4869和银色子弹本身就是为了达成起死回生、长生不老而研究出来的药物,返老还童、青春永驻本身就代表着对时间的扭曲,而这种扭曲作用在他这个穿越了异世界的亚人身上,就像是有一只手拨动了他命运的时间线一样,将这些代表着时间的线团杂乱无章地糅合在一起。
他回握住萩原研二的手,抿紧了唇线。
“但是,至少我不是自己想离开的,”他轻轻笑了一下,“有一些让我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鹿见春名的语气凝滞了。
他垂下眼睛犹疑了一会儿,抬起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凝聚在萩原研二眼中的紫罗兰色。
如同宝石一般美丽的紫罗兰倒映在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像是落入鎏金流淌的光河之中的一片花瓣,氤氲着浮动的情绪。
萩原研二有些迷茫:“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裹挟着咸涩气息的海风沿着海平线吹拂而过,将海面卷起波澜,连带着那头长长的银发也被卷起,在风中被勾勒出漂亮的弧线来,那双灿烂的金色眼睛在被吹乱的银发之间明明灭灭地闪动。
层层叠叠的云缓缓漂浮,在这一刻骤然遮掩住了悬挂的灿烂的金日,将投落下来的灿光吞噬,倒映在海面上的波光粼粼在瞬息之间便被抹去,天光暗淡,瞬间便阴沉了下来。
“研二,你觉得,”
他压低了声音。
“……我算是人类吗?”
鹿见春名的声音放的很轻。
阴翳的光线之中,只有鹿见春名灿烂的金色眼睛像是在发光一样——属于他的、几乎要将人切割开的锋锐的美莫名被染上了惊心动魄的意味,连圆形的瞳孔都逐渐收缩成了细长的椭圆。
那确实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只有残忍的凶兽才会有这样满溢冰冷杀机的眼神。
但出乎意料地,被这样一双眼睛凝视着,萩原研二却没感觉到任何威胁和恐惧。
他像是被蛊惑了一样,下意识伸出了手,指尖触碰到了鹿见春名银色的睫羽。
*
森川乐器店里,化名为森川弥的诸伏景光十分兢兢业业,早上十点准时开店,然后坐在店里无所事事。
上午时会光顾咖啡厅的客人并不多,榎本梓正在用消过毒的桌布擦拭着本来就亮的能够反光的木质桌面。
她用手背拭去额角渗出来的汗水,直起腰时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斜对面的森川乐器店。
波洛咖啡厅中没什么人,所以她说话时也就没怎么注意音量:“诶——这么久了,森川先生的乐器店好像都没什么客人光顾吧?”
“不,还是有的。”降谷零回答。
“啊啊我知道,每次一到中学生放学的时间,店里就会有很多女子高中生啦……不是来看你的就是去看森川先生的。”榎本梓揶揄,“这条街的生意还得感谢你们两个看板郎呢。”
降谷零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无奈:“梓小姐,你又在取笑我们了。”
“我才没有,安室先生你才是,不要那么揣测我啦。”榎本梓振振有词,“况且我也没有说错,那些高中生本来就是冲着你们来的。”
易容后的诸伏景光仍旧有着一副好皮囊,加上他本人温柔随和的气质,当然是很容易被年轻的女孩喜欢的——看看脸又不犯法,只不过舍得为此买单直接花大价钱买昂贵乐器的还是少之又少,要不是背后有公安买单,诸伏景光这乐器店绝对早就要倒闭了。
降谷零在洗手池将手清理干净,慢条斯理地将手上的水渍擦干净,顺道解开了系在腰间的围裙,卷好了之后放在了台面上,向外走去。
榎本梓吃了一惊:“诶?安室先生,你要去哪里?该不会是生气了吧?是这样的话我道……”
“不是,我没有生气。”降谷零对榎本梓微微笑了一下,神情之中显出几分无奈来,“我只是去给那位被女高中生青睐的森川先生送一碟华夫饼而已。”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安室先生不至于那么小气……”榎本梓松了口气,十分大气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降谷零推开了门,走向了斜对面的森川乐器店。
诸伏景光坐在柜台后,正在为他常用的那把贝斯调整着琴弦。
听到开门的声音后他抬起头来,在看清了来人的脸之后,想说出口的那句“欢迎光临”卡在了喉咙里。
他失笑,将贝斯放在一边,站了起来。
“特地带来的慰问品吗?”
“你有什么好慰问的?”降谷零挑了一下眉,将装着华夫饼的碟子放在了桌面上。
诸伏景光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焦糖色的华夫饼来咬了一口,淡淡的蜂蜜甜味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降谷零:“我的协助人被绑架了,我当然担心了,四舍五入也算是慰问我吧?”
“……比起担心鹿见,你不如担心担心那两个正副船长吧,我看他们已经被鹿见吓出心理阴影来了。”降谷零欲言又止,“那艘船上除了那两个人之外,根本就没有活口。”
他不知道鹿见春名到底是怎么做到把整艘船给杀穿的,但反正最关键的人是活着的,其他的人就算死了也没有关系,公安向来只在乎结果,船上那些人不是黑户就是通缉犯和非法入境的雇佣兵,就是死光了公安也不会说些什么。
诸伏景光露出了一个苦笑:“是啊……连我都有点被吓到了。”
他知道鹿见春名的战斗力很强,但从来没想过会强到这种地步。
成年人形态还好说,但被带到船上去的时候,鹿见春名很显然还是小孩子的身体……以一己之力杀穿整艘走私船,并且所有人都是一击毙命、丝毫不拖泥带水,至少诸伏景光想不出鹿见春名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有时候难免会觉得,”降谷零语气淡淡的,“他强的不像是人类。”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好在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诸伏景光叹了口气,随后又露出了笑容来,“要是他真的站在组织那边,那就麻烦了。”
“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担心鹿见他最后反水,又去帮组织的忙?”降谷零的语气轻松起来。
诸伏景光忍不住笑了:“如果你说的是别人我可能还会担心一下,但是鹿见……我确实对他很放心,谁让萩原他是个警察呢?”
鹿见春名恋爱脑的形象深入人心。
降谷零也忍不住笑了:“是啊,谁能想到呢?我们和组织之间的差距,只有一个萩原而已。”
萩原研二的立场,就间接地决定了鹿见春名会站在哪一边。被组织的BOSS看重、深受信任且战斗力卓越的代号成员告死鸟,如果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刺一刀,大概能让组织觉得痛苦难忍吧?
“不过,你不是说最近开始内部审查了吗?”诸伏景光又忍不住觉得有些担忧,“你和鹿见……”
“鹿见不用担心,你觉得那位先生会放过他吗?不管怎样他都不可能有事的。”降谷零微微摇了一下头,“至于我……”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既然之前那么长时间都没能发现,那么现在也不会查到我的。”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诸伏景光颔首,“对了,鹿见呢?”
降谷零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微妙:“……他跟着萩原回神奈川了。”
“神奈川?”诸伏景光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我记得萩原就是神奈川出身的吧……他带鹿见回家了?”
降谷零点点头:“我猜是的。”
“他们还真是无忧无虑……算了算了,带回家也挺好的,”诸伏景光神情复杂,“对了,你来找我是打算说什么事情?”
“我怀疑一周之后,组织有大动作,这次的任务连朗姆都有参与……对组织来说,绝对是很重要的事情。”降谷零皱起了眉,“但琴酒口风很严,连我这边都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一周后……”诸伏景光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他回忆了一会儿,骤然抬起头,露出了惊诧的表情,“……难道是自由政党的党首选举?他们想插手总理大臣的候选?”
按照组织的庞大程度,他们不会去插手那些很小的事情……除非是看上了什么研究人员,每一次出动五个以上的代号成员的任务,都代表着社会绝对会因此而出现动荡。
一周后的事情,按照组织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往政界安插自己人的行为、以及一年前和大和田干事长所在政党争锋相对的你来我往,诸伏景光很自然就能联想到政界之中去。
而在政界,一周之后最引人注目的事情就是自由党选举新任党首了,而新任党首就是下一任总理大臣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如果组织是打算在自由党的选举之中插手、从而达到让自己扶持的人成为新任总理大臣、进而掌控整个日本的目的……那么这当然是符合组织的核心利益的。
“看来你跟我想的一样。”降谷零神情沉重。
他和诸伏景光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之中看到了自己严肃的表情。
“虽然还没有说任务具体的内容,但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了。”诸伏景光沉声说道,“早作准备吧。”
“我知道了。”降谷零颔首。
他本来就只是来送一碟华夫饼的,没有理由继续多待,于是话音落下之后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在走出店门、带上玻璃门之前,他还不忘留下一句话:“记得把碟子洗干净还到波洛。”
“……”
*
深夜,铃木财团旗下的私立医院之中,探视者如同往常一样造访了这家医院。
古贺进穿着不太符合他研究人员身份的西服,神情之中透露着些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棕色的眼珠之中熠熠生辉,透着某种不同寻常的生机。
导引台的护士小姐快步走到古贺进的面前:“古贺先生,您来了,今天也是来探望您的女儿吗?”
古贺进点了点头。
护士小姐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我为您领路吧。”
想要上到最顶层的私密VIP病房需要工作人员刷工作证才能启动电梯,古贺进跟在护士小姐的身后,电梯启动,屏幕上的数字不断变化之后停在了最高的那一层。
电梯门打开,古贺进走出了电梯。
时值深夜,医院的顶层几乎没有什么人,只剩下护士小姐和古贺进两人交错的脚步声。
走到古贺由纪所在的病房门口的时候,护士小姐没有进去,只是为古贺进拉开了门,微微鞠躬之后就离开了。
古贺进随手带上了门,在病床边坐了下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精美的纸袋,他将纸袋打开,拿出里面装着的一盒油豆腐寿司,那是古贺由纪喜欢的。
寿司是冷的,油豆腐还带着一点酸甜的味道,古贺进沉默着吃完了这一整盒寿司。
他擦干净了手指,轻轻握住了古贺由纪的手……躺在病床上昏迷数年,古贺由纪的身躯异常瘦弱苍白,骨节分明,握在手中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柔软的触感。
“由纪,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他低声说道,眼睛中闪动着精光,像是地狱中的幽魂仰望人间。
“……爸爸很快就能让你回到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