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苏信源踏着月色回了斋舍。
他回得有些晚,大家都已经睡下,院里只余同一个斋舍的田修斐给他留的灯火透出点点微光。
苏信源进了房间,田修斐正半躺在床上,眼神看向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信源十分抱歉地说:“修斐,抱歉,我来晚了。”
田修斐回神,指着桌上的盒子说:“不碍事,我在门口发现了这个,是别人送你的吗?”
苏信源本想否认,但转身对上田修斐明了的眼神,知道否认无用,干脆承认了:“是见山给我的,我不想要,谁曾想他居然放门口了。”
“难得,见山会管书院的学生画不画画。”田修斐难得戏谑。
苏信源无奈摇头,叹了口气说:“修斐,看破不说破。”
作为舍友,田修斐虽不了解苏信源的天赋程度,但对苏信源喜欢画画,因为家贫只能放弃,倒是略知一二。
对于此事,只以为又是云见山烂好心了,知道苏信源家贫不能随着自己的爱好去精研画技,故送来颜料以资鼓励。
“不过几盒颜料罢了,你就行行好收下吧,见山东西送不出去,会难过的。”田修斐劝道,不过几盒颜料,他想要云见山顺心。
苏信源知道田修斐想错了,但也不想解释,顺着田修斐的话说:“这颜料对我来说,有些贵重,故我才拒绝了。既然修斐都这么说了,我就收下了,还望修斐帮我说说,莫要再送了。”
“好说,好说!”田修斐爽快应下,依他对云见山的了解,云见山应该也不会再送苏信源贵重的东西。
在照顾人的心理这方面,云见山一直挺有分寸的,要不然书院上上下下的人也不会如此喜欢他。
书院汇集了形形色色的人,云见山从小到大,对待不同的人,方式也是有区别的。
昏黄的烛光下,苏信源打开其中一盒颜料,是朱红的丹砂,灯光映衬下,显出厚重的红与黑。
苏信源情不自禁手指轻捻,沾了一点朱砂,脑海里浮现里往事。
原本,他只是农家一个最普通的孩童,从生下来,不出意外,就注定过着一辈子能望到头的工作。
家里孩子多,他和其他孩子一样,没啥特殊待遇,从小就帮着家里干活,偶尔父母回来,给把野果,或是逢年过节得块糖吃顿肉,就是最大的幸福。
是什么时候,他人生的轨迹发生了改变?
一个平常的下午,他无意间走到村里的私塾,听见老童生教导学童,老童生念叨着他不懂的文章,这话真特别啊,跟村里人说话一点都不一样,他一时好奇记下,回家念给爷爷听。
爷爷有些见识,提着几个鸡蛋带着他去了老童生家里,老童生测试一番,便断定他有读书的天分,甚至开口说可以免了他的学费,让他跟着开蒙。
这可真是难得,爷爷回家抽了一晚上的旱烟,一大早将几个儿子叫到屋里,一番商量,定下全家举全力供他念书的决定。
从那天起,他就成为家里最精贵的孩子,家里的衣食、银钱都尽着他用。
初时,他还有些高兴,能念喜欢的书,过比之前好的日子,可年岁渐长,得知自己的一切都是一大家子咬牙换来的之后,他心情十分复杂。
爷爷时常教导他,不要忘记家里人对他的付出,叔伯婶子也时常哭诉,供养他这个读书人有多么的不易。
所有人都在盼着他读书考取功名,所有人都期望在他身上投入的能够早日得到回报。
他在家里,除了看书,不必做、也不用做任何事情,最好的食物都给他吃,哪怕他看着年幼的弟弟妹妹咽着口水,也只能被逼着吃下。
他拼了命的读书,早早考上了云雾书院的甲班生,考上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包括他。
云雾书院是芸州最好的书院,书院的甲班生,不仅待遇好,前途亦是肉眼可见的光明。
考上书院后,家里需要负担的钱财骤减,加之他平日里也节俭,时不时抄书赚钱,总算不用家里补贴他了。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好多了,不会有伯娘婶子在他吃鸡蛋、鸡腿时,扯过一旁眼巴巴盯着、不停流口水的子女一顿打骂,夜里也不会有人在窗下哭泣家里因为供养读书人多么艰难。
他以为他解脱了,心里紧绷的炫松了,他对内心热爱的绘画开始跃跃欲试。
借着考入书院的名气,他接了报酬更高的抄书活计,他偷偷用多出来的报酬买了一盒朱砂,期待用它画一副红梅图。
他曾于山间见枯瘦的梅枝在山雪中傲然绽放枝头梅花,也曾在老童生家里见过一副寒梅图。
雪白的宣纸上,黑墨晕染勾勒枝干,点点红梅跃然纸上,他多想自己画一幅这样的画,将枝上寒梅留于纸间,留住寒梅短暂的美丽。
可惜的是,他没能实现他所想,在画到一半时,爷爷进了屋。
看到他不务正业,勃然大怒,往日对他一句重话也无的爷爷撕了画,砸了朱砂,命他面壁思过。
他本应该很紧张、难过、失落、忐忑的,但他通通没有,他只呆呆看着角落里被撕碎的纸片,配上散落一地的朱砂。
真想一副寒梅图啊,他这样想着。
爷爷发怒的动静惹来其他人,家里的同辈不敢说话,一个个地挤在门前窗下,眼里闪烁着害怕和新奇,确实新奇啊,家里的心肝也有被骂被罚的一天。
爹娘也来了,娘坐在一旁哭,爹站在一边骂,哭的不是他,骂的也不是他,但又有什么区别呢?
叔伯婶娘也来了,他们倒是一脸温和,劝着爷爷,说着爹娘,只一味拉着他的手,哭诉家里的不易,诉说家里的期望。
他站着一言不发,只盯着地上的纸片与朱砂粉末,一遍遍告诫自己。
你不喜欢画画!
你不喜欢画画!
你不喜欢画画!
靠着一遍遍的告诫,他放下了热爱的画画,再也不曾绘画,只偶尔赚钱所需,会画一点,他不再期待于画道一展所长,只盼早日取得功名,用尽一切、竭尽一生,去偿还全家人对他的栽培。
苏信源清楚,想必于苏家的孩子,想必于村子里其他孩童,他已经幸福太多,能念书,能衣食充足,这是那些孩子想也不敢想的。
他既然享受了这些,就要承担起这些责任,他,没有任性胡闹的资本。
他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读书明理,知道人这一辈子,除了衣食住行,还有志向报负,还有志趣期望,这些是很多贫苦人家不会想到的东西。
而他能考虑这些东西,是因为全家人的付出,他不能因为自己精神上的痛苦,忽略家人生活上的苦难。
他没有错,爷爷和长辈们也没有错,人这一辈子,顺遂者又有多少呢,他能有幸读书,已经是命运眷顾了,他该知足了。
是呀,该知足了,苏信源握紧手里的颜料盒子,一滴清泪从眼角溢出。
苏信源闭了闭眼,抬手逝去那滴泪,他将颜料放进抽屉,又变成了书院里那个沉默寡言、性格内秀的斋长。
放好东西,苏信源若无其事去洗漱,他不知道,在他出门打水后,躺在床上的田修斐,看着他的背影,重重叹了一口气。
等苏信源洗漱好躺床上,夜已深了,只是他和田修斐都丝毫没有睡意。
想了又想,田修斐还是开口了。
“信源,你若喜欢,不妨试试,不会耽误科举的,你看我平时不也调香嘛,一直死读书,也该做些喜欢的放松放松!”
“我不喜欢画画。”苏信源还是那句话。
借着黑暗,田修斐翻了个大白眼,有些无奈:“现在就我们两个,你又何必装呢!”
苏信源身体一僵,说不出话。
田修斐得了理,继续说:“说来啊,画画也不是啥玩物丧志的东西,你何必如此排斥。琴棋书画,怎么说也是君子四艺之一。俗一点说,若是真画出名堂了,既有盛名,还能一画千金,面子里子都有了。”
说到这里,田修斐有些气馁,他这人调香时总手抖,怕是一辈子都成不了名动一方的调香师了,也就身边人都不嫌弃,对他调的香还能夸出几句赞美之词。
“一画千金?”苏信源心头一动。
田修斐一听,气笑了:“合着我说那么多,也就这句话入你耳了,真是白瞎我田某人的一番好意。”
苏信源有些慌乱,连忙说:“修斐,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不用解释,你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刚才逗你的。唉,既然你感兴趣,可以试试,哪天赚到大钱了请我吃饭就行。”
苏信源语气闷闷地:“我画都不知道卖给谁。”
“见山啊,云家铺子多得很,卖画的铺子也有,你让他帮你卖呗!”田修斐大大咧咧地说。
“这不好吧,太麻烦了!”刚刚拒绝人家,现在又要请人帮忙卖画,苏信源总觉得不太好。
“有啥麻烦的,书院里麻烦见山的,也不差你一个,你若是这都觉得为难,还是别想着赚钱了!”
这话够狠,苏信源为了抄书找活计,也不是没有低过身段,一想也是那么回事,还真就云见山最为合适,他对着陌生人都能赔笑折腰,对着熟悉的云见山怎么就不能自打一下脸了?
沉默许久,苏信源说了今晚最后一句话。
“多谢你了,修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