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早在江宜环抱住她的那一刻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里, 丝毫没有半分心思去回应江宜。
她不敢假设此刻宋雪意推门出来撞见这一幕的反应,也不敢预测母亲的反应。
宋卿从来都没有父亲。
在她五岁前的世界里只有母亲,外婆这两个角色。
三岁的宋卿独自在小区里玩时, 曾遇到过带有恶意的小区宝妈团来八卦,问她为什么没有爸爸。
爸爸对宋卿来说是很陌生和遥远的词汇, 一贯能言善辩的宋卿被问愣住了。
这些宝妈们都是住在一个小区里的,大都独自带着孩子下来遛弯,她们的话题也总围绕着小区里的家长里短, 八卦闲谈。讲三句话就要停下来看一下孩子的状态。
唯独一个人拿着小铲子挖遍全小区的宋卿身后跟着的是保姆,手腕上戴着定位防丢环。
这些充满恶意的挖苦和问询对于一个三岁小孩子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所以回家后, 宋卿将这个问题反问给了母亲。大忙人宋雪意第一次推掉了工作, 耐心地带着宋卿去拜访那些八卦的宝妈们。
她们家的房子要么是没有宋卿家的大, 要么就是不如宋卿家里的整洁。
拜访时即使有父亲那个角色在家里,大部分的工作也是由宝妈独自完成。拜访的宋卿母女坐在沙发上,看着乱七八糟的客厅,坐在地上哭闹不止的小孩。
而那个被神化的‘父亲’角色则是戴着耳机躺在沙发上打游戏。
从头到尾都只有那个忙前忙后不得闲的母亲在处理着家庭里的繁琐小事。
在拜访到第三家时,宋卿牵住了母亲的衣角,拒绝了要去拜访的第四家。
因为她发现在家庭里, 没有父亲这件事,就像鱼失去自行车, 小狗不能高考。
三岁的宋卿仰头问妈妈:“那些阿姨将爸爸称为爱人,那妈妈的爱人呢?”
宋雪意搂着女儿,温柔地说:“妈妈不需要爱人, 妈妈这辈子只为卿卿而活。”
懵懂的宋卿点了点头,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自从这件事后, 宋雪意才意识到陪伴对小孩的重要性,她慢慢将工作核心转移到线上, 留下更多的时间陪伴宋卿。
不同于江枝的绝对控制和江宜的反叛,宋卿和宋雪意是非常自然的服从关系。
早慧的宋卿在老师和周围人的灌输下,从小就对母亲有了十分内疚的心理。
再加上宋雪意这么多年来,从未在宋卿面前介绍过伴侣,告诉过她自己的感情状态。所以宋卿便认为是自己的存在,影响了母亲找到属于自己的爱人。
周围人们总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是十分辛苦和不容易的,肯定是因为宋卿才不愿意再婚的。
而宋雪意不经意时的崩溃,抱着宋卿掉眼泪时一遍一遍重复的那句:“妈妈这辈子只为卿卿而活。”似乎佐证了旁人的说法。
所以即使宋卿过得并不可怜,甚至在同龄人中的生活水平是上等的。身边也仍然会有人带有‘善意’的关怀来小心对待宋卿。
这也养成了宋卿敏感细腻的心思,那些闲话和母亲崩溃时的话都悄悄被她记下,她变得无比懂事乖巧。
比如宋雪意不喜欢她在外面淘气听闲话,特意在家里给她修了儿童房。所以宋卿即使很喜欢户外活动,也还是会乖乖地呆在儿童房里,穿着精美无比但却行动不便的公主裙,当着城堡里的公主。
宋卿从小对宋雪意就没有秘密,她扮演着中国式家庭里最爱的那种小孩,学习努力工作认真,不叛逆不打架,二十八年来连句狠话都没跟宋雪意讲过。
从小到穿什么衣服,大到高考志愿,一切都是在宋雪意点头以后宋卿才会乖乖执行。
二十八年的母女关系里,宋卿对宋雪意没有隐瞒,除了江宜和自己的病。
她没有告诉过宋雪意,情窦初开时,自己对江宜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没有告诉过宋雪意,十八岁那年和江宜分手,才是导致她竞赛前病了一个月的病因。
也没有告诉宋雪意,二十岁时她偷偷订过飞往伦敦的机票,只因为那个城市可能有江宜的消息。
更没有告诉过宋雪意,二十八岁的自己身体已经彻底垮掉了,生命进入倒计时,随时会突发心梗,撒手人间。
宋卿这一生仅有的叛逆,全都和江宜有关。
而所有关于江宜的事情都是宋卿珍藏的秘密,也是唯一一件没有告诉过宋雪意的秘密。
宋卿总是觉得是自己偷走母亲的幸福人生,如果告诉母亲自己爱上了被她视为亲生女儿的江宜......宋卿不敢想象,未来让宋雪意知道了自己和江宜的关系后,她会是什么反应。
宋卿甚至连假设都不敢做。
“姐姐?”江宜感受到怀里人的紧绷和战栗,有些紧张:“你怎么了?”
宋卿的脸色白得有些吓人,呼吸也变得紊乱,她从思绪里抽回神,僵硬道:“没事。”
可她的反应不像是没事的。
有过同样病症加上医生的职业敏感让江宜捕捉到了不对,她直觉宋卿的反应像是焦虑状态时的躯体化症状。
于是江宜环抱住的手臂轻轻松开了,可宋卿的状态却并没好起来。
洗碗机按下了工作按钮,翻涌的泡沫和水花敲击在玻璃挡板上,静音工作的机器并没有发出声音。
宋卿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发颤,她将手藏进口袋,闭上了眼努力克制着自己紊乱的心绪。
她知道自己的状态是发病了,可是江宜还在,不能让她看出来。
于是宋卿的指尖用力,指甲刺入掌心,牙齿紧紧咬住舌尖。
“放慢呼吸宋卿。”江宜担忧地出声,轻声引导着:“跟着我呼吸,来,吸气——”
“慢慢呼出来——”
“好,你可以的,这里的空气并没有那么糟糕。”
“来,再吸气——”
江宜的神色认真,不再吊儿郎当,她努力回忆着之前心理医生教给自己的呼吸方法,一步一步引导着宋卿调整着呼吸。
终于,宋卿长长舒了一口长气后,心跳渐缓了下去。
工作结束的洗碗机亮起指示灯,发出滴滴的提示音。
“我没事。”宋卿声音有些哑,她低头要去拿碗,却被人握住了手。
“去喝些热水吧。”江宜神色担忧,轻声问:“你包里有备着药吗?”
宋卿装傻,淡声道:“什么药?”
二人视线相接,宋卿表情坦荡,望向江宜的视线带有探究。
知道自己问不出来答案的江宜轻叹了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就在这时,紧闭的卧室门被拉开。
神色状态都恢复如常的江枝耳尖还有一抹未消散的红晕,她看着站在厨房的两个人,轻咳了声。
“是不是洗完了呀?”宋雪意紧随其后走出来,正低头拨弄着衣摆下的最后一颗纽扣。
“嗯。”宋卿先一步松开手,没有再管洗碗机里的东西,转头走出厨房:“都收拾完了妈妈。”
还站在厨房的江宜抬起眼,看向江枝的眼神有些晦涩不明。
可此刻的江枝却不似刚刚那样失控,她的情绪似乎得到了很好的安抚,此刻像得到爱吃的罐头后的猫,看向江宜的视线里有挑衅也有轻蔑。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仇家。
“时间不早了,你和妹妹早点回家吧。”宋雪意体贴道:“太晚了不好打车,还要回酒店帮妹妹收拾行李。”
宋卿乖乖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这一次宋雪意罕见地没有再挽留两个人留宿,照例将人送到电梯口后才关上门。
.......
.......
上了电梯的两个人同时舒了口气。
可没人开口讲话,只有电梯上不断闪烁的提示灯。
江宜踌躇着,在脑海里打着腹稿斟酌用词。
“我知道你有问题想问。”宋卿淡淡开口,打破了沉默。
江宜没想到宋卿会主动提,眼睛亮了亮忐忑道:“那我可以问吗?姐姐。”
“我没有病。”宋卿语气淡淡:“只是焦虑和紧张时会心率紊乱,但过一会就平复了,看过心理医生,她只是建议我多运动,不要陷入情绪里。”
宋卿一本正经的编着谎话,左手始终揣在口袋里,眼睛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
“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出现的这种情况?”江宜咽了咽口水,视线始终看着宋卿的侧脸,捕捉着她的表情变化。
“写博士论文的时候。”宋卿神色如常,编谎话时连声调都没有变化:“上一次还是第一次入职上公开课。”
江宜悬着的心落下几分,追问道:“那刚刚为什么会?”
“江宜你还记得我最在乎的事情是什么吗?”宋卿反问回去:“我最讨厌什么?”
“最在乎宋妈。”江宜乖巧答:“最讨厌让宋妈担心,让宋妈不开心。”
宋卿淡声道:“是的,我最在乎的就是我妈。”
“所以你刚刚在厨房那样,有想过她们突然出来要怎么办吗?”宋卿转过脸,与江宜对视上:“你要告诉我妈,我们的关系吗?你觉得我妈的身体能承受住吗?”
江宜被她的话哽住,张了张嘴无法回答。
这一连串的问题将江宜砸回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失控的江枝闯进房间,拽着自己的头发时,也是问的这些问题。
记忆因疼痛而深刻。
江宜的心脏漏了一拍,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再次浮现起关于那个雨夜的记忆,江枝癫狂的嘶吼和因磕头过度而流血的额头混杂着眼泪的狼狈模样,再次清晰在眼前。
被情绪反扑的江宜突然觉得电梯里的空气变得稀薄,向后踉跄几步靠住电梯才稳住身形。
宋卿只有妈妈,最在乎的人也是妈妈。宋雪意是宋卿的禁忌。
这些道理江宜都懂。
只是......那段被刻意消除掉的记忆再次变得清晰,让江宜有些受不住。
宋卿注意到了江宜的情绪反常,不自觉地软了语气说:“所以江宜,我们不要冒险好不好?”
“好。”江宜的声音有些哑,她咽了咽口水竭力控制着情绪。
看着靠着电梯内壁,脸色苍白的江宜,宋卿到底还是心软。
她知道江宜只是担心自己的病,知道江宜也在意宋雪意,也知道江宜并不知情宋雪意的身体状况。
自己的语气确实有些太坏,不应该这样对江宜。
宋卿主动上前将江宜搂进怀里,安抚着:“没关系的,我没有生病,我很健康。”
江宜没有讲话,她抬手搂住宋卿,将脸埋进了宋卿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