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
宋卿抬起头声音弱了下去, 在看见江宜的眼睛时,宋卿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宜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 平直纤长的鸦睫半遮住那琥珀色的瞳孔,最惑人的是她眉宇间的那股清冽柔风, 软下傲气看人时,琥珀色的瞳孔就似一汪初春薄雾的湖,让宋卿总是忍不住想沉沦下去。
在此刻现在那双素来傲气清冽的湖泊被搅散, 借着月色,宋卿看清了江宜眉眼间浓浓的疲惫, 那双通红眼尾看过来的样子, 就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从小到大, 只要江宜用这种眼神看宋卿时,不论多大的脾气,都会在顷刻间瓦解。
“我没有事情瞒你。”宋卿语气软了下去,避开江宜的视线:“你开的药,交代的检查我每一项都有在完成,就连课间十分钟我都要分出来给你, 如果我真想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提到死字,宋卿的心脏像被闷闷砸了一拳, 她的确没想过活,可这些都是在遇见江宜之前。
但现在的宋卿比任何人都要惜命,她无比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江宜。
“宋卿,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江宜的声音彻底冷下去,通红的双眼里满是愤怒:“你真的没有事情骗我吗?”
宋卿咬咬牙, 抬起眼回望着江宜,冷声道:“没有。”
无声的战火在房间里燃烧, 气氛在瞬间降到了冰点。
积压在江宜眉间的霜雪在此刻崩塌,她松开了抓紧外套的手,猛地站起身来。
宋卿被江宜的动作吓到了,有些紧张地盯着江宜。
尽管客厅里没有开灯,可窗外圆满的月却将室内照得亮堂堂的,亮了一夜的月亮终于有了要落下去的迹象。
宋卿惊觉,天都要亮了,彻底清醒的理智在此刻意识到了不对,京城台风明明所有交通工具都停止运行了,那江宜......她是连续开了十几个小时回来江城的吗?是为了自己吗?
心脏像是被刺戳了下,闷闷地泄了气,宋卿强迫自己压下难受,尝试对江宜认错。
下意识服软和讨好几乎已经刻在了宋卿的骨子里,她也习惯了用委屈自己的方式来平息争吵。
只是这一次,江宜并没有给宋卿机会。
猛地站起来的人眼前发黑,江宜上高速的时候正是台风最强的时候,整个高速公路上可视范围里只有江宜开着的唯一一辆车,她怕宋卿担心,所以拼尽全力地回江城。
可等待她的却是宋卿一次又一次的欺瞒。
捱过低血糖的不适感,江宜睁开眼忍无可忍地走到靠近阳台那边的书柜处蹲下来,将那套没拆封的博尔赫斯诗集从书架上狠狠扯了下来。
察觉到江宜动作的宋卿猛地跪坐起,准备跟上去阻拦,可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那套未拆封的博尔赫斯诗集被丢到地板上发出闷闷地一声响,藏在书后的药箱被拉出来。
“不要......”宋卿眼睁睁地看着江宜将格子打开,里面的药物全都漏出来了:“不要江宜。”
她的求饶并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江宜抓出一把药剂甚至都不需要看,凭借着记忆念出来:“伏硫西汀?舍曲林?曲唑酮?马普替林?”
“江宜——”
宋卿忍无可忍地怒喝出声,失控的情绪在此刻迎来爆发点,可只是片刻意识到自己有些凶了的宋卿叹了声,软下语调:“不要再说了,求你。”
可江宜却显然没有停止的意思,她将药剂丢开,走向宋卿:“为什么隐瞒病史,为什么要骗我?”
宋卿累极了,她闭着眼只是无助地摇着头。
“如果不是我突然回来了,你是准备死在手术台,死在我刀下吗?”江宜的声音发起抖,她的左手开始不受控地发颤,每提一个死字,心脏像是被凌迟一刀。
“不是...”最后保留的一丝体面也被打破,宋卿觉得自己此刻就像被按上砧板等待被切割的牲畜,任人剖开外表的皮肉随意窥探肮脏的血污。
可偏偏此刻拿着刀的人还是自己的爱人。
“那你说,你包里的维生素药瓶里为什么装的是伏硫西汀?”江宜看着宋卿瞬间惨白的表情,只觉得胸闷的很:“你为什么要瞒我你在服用抗抑郁的药的事情?”
“不要狡辩宋卿,我在监控里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今天回来时发现了宋卿的异常,江宜都没有想过要去查监控记录。
看着镜头下大把大把吞药的人,江宜不可置信地来回倒放,最后将监控调回了刚安装的那天。
如果不是回调,江宜也不会发现宋卿在自己面前吃的所谓维生素其实是混合着不同种类的抗抑郁抗焦虑的药物。
江宜根本不会想到,宋卿居然一直在背着自己偷偷大量服食抗抑郁的药品。
怪不得整整三个月,都没办法将宋卿的心率降下来。
被愤怒情绪吞噬的江宜丝毫没有注意到宋卿此刻的崩溃,就连质问声都染上颤。
“你监视我?”宋卿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宜,那天一闪而过的红点竟真是爱人的枷锁,“你在家里装监控?”
看着宋卿仍旧没有想交代全部的态度,甚至还在将话题往别的地方引导,积压了一整晚的火气终于爆发。
“是,家里是有监控,可如果不是有监控你是不是准备骗我一辈子?”江宜站在宋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今夜月色晴好,江宜直视着宋卿的眼睛,字字泣血:“所以你给我的承诺是假的吗?那场婚礼也是假的吗?你说和我共度一生也是假的吗?”
那双包含过情谊的眼睛在此刻变得陌生,亲口许下的诺言在此刻不作数。
看见监控里宋卿大把大把吞下药物时,江宜除了愤怒还有一丝委屈。
“你混蛋江宜。”宋卿只觉得浑身血气逆涌可心却在顷刻间如坠冰窟,理智被啃噬,宋卿闭着眼压制着全部情绪,想要保留最后一丝体面:“把监控拆了,所有的东西全部销毁,我可以原谅你。”
被监视的阴冷感瞬间袭遍全身,宋卿又想起记忆里那正对着自己的针孔摄像头,长达一整个青春期的监视。
那包含在所谓母爱下的控制和压迫,早已经扭曲的感情变成囚笼死死锁住宋卿。
“接二连三欺骗我,你没资格谈条件。”狠话刚出口,江宜只觉得心如刀绞,她颤声心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抗抑郁的药物严重影响着心功能的运行,如果宋卿再按照这个样子大把大把服食下去,别说是江宜了,就连神仙来了都没得救。
想起监控里宋卿大把大把吞下药剂的状态,江宜只觉得心惊。她甚至连药剂名称和限制剂量都不看,就那样一把接着一把咽下去。
看着宋卿轻车熟路藏好一切的模样,江宜不敢想象在自己不知道的时间里宋卿这样吞了多少次药。
从确诊到III级危险期,在没有任何诱发疾病的情况下,宋卿只用了短短五年时间就彻底将自己的健康摧毁。
五年时间,宋卿现在能不能有五年时间的寿命都难说。
一想到自己整日整日泡在实验室,线上线下不分昼夜的开会,查阅的资料和病例,每日自掏腰包疯了似的做手术。
江宜只觉得可笑,自己大把大把投入的时间金钱,甚至连宋卿遇到不测后自己殉情的事情都考虑到了,可宋卿,压根就没想过活。
许下的诺言,交换的婚戒,原来从头到尾一切都不过是场骗局。
江宜被气得头晕,低血糖让她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就连反应能力都弱下去。
还维持着跪坐姿势的宋卿发着抖,她满脑子里都是江宜那句你没资格谈条件。
这句话是只对宋卿一个人生效的噩梦。
初中在房间里发现正对着自己的监控时,宋卿第一次尝试找宋雪意沟通。
但得到的回答却是:你的所有富足生活都是我提供的,宋卿你没资格和妈妈谈条件。
没资格谈条件,因为身份不对等,母女从来不是母女,而是绝对服从的压迫。
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被触及,宋卿失去支撑力瘫坐下去,整个人陷入戒备状态,她双手抱头将自己蜷缩起来。
低沉的哭泣声,连崩溃难过时宋卿都是克制的,她对着江宜也对着时空里的母亲质问道:“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用这种方式对待我?”
这声怒喝让江宜的理智回笼几分,她看着眼前有些狼狈的宋卿,终于是忍不住了:“卿卿......”
“你不要靠近我!”情绪到达临界点,宋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起抖,她拼尽全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声音闷在胸腔里夹杂着悲鸣:“江宜,在你眼里我到底是爱人还是只是一个满足你欲/望的工具?”
被这声质问钉住的江宜一瞬间百感交集,她觉得无力也觉得委屈,为什么眼前的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
可是最初的最初,开车逃离台风的江宜只是想给宋卿一个拥抱。
陷入自己情绪中的宋卿已经分不清眼前的景象了,她对着眼前人质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你拥有了我就可以随意使用我?可是那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呢?”
“真的好痛苦啊......明明已经全部藏起来了明明已经做的足够好了,为什么你要一点一点揭开去看那个不堪的宋卿呢?”
被情绪反扑的宋卿一点一点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试图将自己裹起来。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我也好想问啊,可是我——我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睡不了觉了。”
她的声音悲戚,回荡在夜色里,尽管窗外天将破晓,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可房间里仍旧困在黑暗中。
江宜的心脏被紧紧攥住,她慢慢地靠过去,小心翼翼地搂住了宋卿。
被情绪反扑的人独自低语着,并没有推开这个拥抱。
“我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她走的时候,几乎每晚都是,每一晚......谁都不肯告诉我她的生活,如果真的要夺走她,请一起拔掉我的呼吸机好么?”
这是江宜第一次听宋卿提起十年前的事情。
对于过去,她们彼此隐瞒,却又想彼此探索,可谁也不肯先开口。
彻底发病的宋卿依偎在江宜怀里,温暖的怀抱让她短时间沉沦,她在此刻变回母体里的胚胎,顺着脐带传递自己的心声:“二十五岁毕业的直博生是不是特别体面啊妈妈,我有成为你炫耀的谈资吗?可是这个机器已经坏掉了妈妈,她还能工作,可是已经不敢闭眼睛了......一闭眼睛江宜就不要我了。”
“江宜你为什么不要我啊?”猛地从怀抱里弹出来,宋卿的眼神空洞,茫然地望着前方:“丢弃我之前杀掉我好吗,拜托你。”
心如刀绞的江宜抬手将坐起的人拥抱回来,柔声哄着:“对不起啊宋卿,因为江宜是不勇敢的胆小鬼,她没有带你一起走的能力,江宜尝试杀死的第一个人是她自己,抱歉,她也没能成功。”
沉入浴缸深处等血流尽的时间里,被血水入侵的呼吸道,江宜意识涣散前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口告诉宋卿,她从来没想过抛弃宋卿。
反复三次自杀,手部筋脉被重新接起三次,江宜总是在尝试毁掉自己。
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是江宜在梦魇中拥抱宋卿最久的一次。
但江宜不知道的是,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的,当她割断右手筋脉被血水灌满肺腔,冲进阎罗殿里拥抱住宋卿的时候,也是一病不起反复被抢救的宋卿失去生志的濒死之际。
被重新搂回怀里的宋卿又变回婴孩,呢喃道:“机器也不会吃饭和睡觉,医生说我病了.....就是缺少零件的意思妈妈,你可以把零件还给我吗?可是我为什么会病呢,对啊妈妈,为什么啊,我才刚刚成年,刚刚考上大学,刚刚开始我的人生......可是我的人生好像坏掉了,缺了一个口子,怎么都不完整。”
宋卿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人,仿佛想将眼神锻刀狠狠斩断那连接彼此的脐带,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推开道:“如果人生来注定是痛苦的,那妈妈我真恨你,恨你赠我这一切。”
“可是,你从来不会和我好好讲话,所以你发现不了,十八岁那年宋卿就已经死了。”
失去拥抱的宋卿又变回脆弱不安的样子,紧紧环抱住自己,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被推开的江宜踉跄栽倒在沙发里,低血糖带来的头晕目眩和耳鸣折磨着她,可眼前的宋卿却又紧紧拴住她。
挣扎着爬起来的江宜继续朝着宋卿靠过去,尽管此刻宋卿的状态糟糕极了,发病的人甚至可能有暴力倾向,但江宜都不在乎。
眼前意识模糊,状态糟糕的人不是病人,而是江宜的爱人。
“宋卿不会死的。”江宜慢慢地坐过去,张开双臂尝试着抱住蜷缩着的人:“宋卿会被江宜救活。”
江宜......
这两个字刚被念出来,宋卿就瞬间腾坐了起来,她没有接受江宜的拥抱,而是抬手握住了江宜伸过来的手。
在感受到皮肉之下传来的温度时,宋卿忽然落下泪来:“江宜江宜,你比妈妈还残忍,补全我,又亲手打破我。”
“对不起......”江宜想起宋卿刚刚对宋雪意的恨意,现在马上要转移到自己身上,只觉得心如刀绞像是在被凌迟。
“江宜江宜。”低声的呢喃稍停,宋卿的动作顿住,由紧紧握住手变成小心翼翼地曲起小尾指尖。
江宜的呼吸一窒,只觉得头晕目眩,这个动作是二人间专属的和好动作。
紧紧扣在一起的尾指,宋卿垂下头喃喃道:“可是我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