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泪水浸透的眼睫垂着, 宋卿的视线定格在被自己牢牢压在身下的校服外套上。
这件衣服不仅仅是衣服,就像地上的药片不仅仅只是药片而已。
那也代表着宋卿的所有不堪和她极力想隐藏起来的过去。
自江宜走后,宋卿本就内敛的性子彻底封闭, 脱离危险重回校园后的整个高三下旬,宋卿再没开口和人讲过一句话。
那半年的时间里, 宋卿疯了一样学习,睡眠时间被压榨到不足五个小时一次一次挑战着身体的承受能力,尝试用身体的高压□□的痛苦来忘却心里的思念。
在宋雪意和江枝眼里, 包括老师和同学眼里,宋卿都已经恢复如常了, 甚至变得比江宜没走前还要正常。
所以在江宜离开的十年里, 宋卿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别人口中的天才乖乖女, 有着耀眼的学历,出众的长相,是人前体面的重点高中教导主任,她体面荣光,耀眼鲜活。
唯有宋卿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了, 她活着就只是为了早点实现宋雪意的心愿。
因为她是宋雪意唯一的亲人,看着年事已高的外婆和日渐老去的母亲, 宋卿不能也没有权利去主动结束生命。
所以她拼了命地往上爬,满足宋雪意的心愿在人前体面高光,却在每一个只剩下自己的夜晚里乞求能有一场天降意外带走自己。
宋卿连死, 都要考虑别人的感受。
最难熬的那段时间,宋卿白天抽烟, 晚上吃药,隔三差五就喝酒, 发病到意识涣散时她尝试过用酒精吞药。
酒精,尼古丁与药物,是宋卿灵魂沉沦,逃避现实拥抱到江宜的唯三办法。
能在梦里见到的江宜,也是让她不再痛苦的解药。
宋卿没办法对江宜亲口讲出自己这十年过得有多糟糕,因为除了江宜的离开,宋卿的生活再没有过波折。
可平静的时光里那些细碎的折磨,一次一次停留在失去江宜时而惊醒的梦魇,不断反扑过来的情绪逼得她不能活。
就像青春期里的宋卿也没有告诉过江宜,宋雪意在自己房间里安装过监控。那正对着床位和书桌能三百六十度旋转的无死角探头,杀死了宋卿的最后一丝尊严。
更可笑的是,那个监控就藏在宋雪意精心挑选的生日礼物里。
所以自那以后,宋卿再也没过过生日。
“我的确有病,江宜。”宋卿的声音静下去,窗外第一缕初升的阳透进来,照在两个人的脸上。
一片狼藉的客厅,苍白的脸色,二人间的最后一丝隐藏和隔膜也被捅破。
“所以在你回国以后我除了惊讶外,第二个想法就是报复你。”宋卿的语气平淡如水,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所以我不拒绝你的靠近,也不拒绝你的示爱,我接受你的闯入,贪恋你的身体,甚至我想让你比以前更爱我。”
事实证明,江宜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爱得深。
相逢以后宋卿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只需要勾勾手指,江宜就捧着一颗真心贴了上来。
“因为我想在你最爱我的时候,死在你面前。”心里话终于说出来,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是宋卿第一次学会和人倾吐自己的内心。
这些积压在内心最深处的阴暗面被挖掘出来,丢在江宜面前,丢在阳光下。
听着宋卿用平静的话讲出自己的计划时,江宜只觉得心脏堵得慌。
“姐姐你好笨。”江宜的声音变了调,沙哑的哭腔:“你怎么连报复我的计划都是以伤害自己为前提来完成啊?”
原以为吐露真心会换到江宜的彻底失望,宋卿已经做好了求饶和妥协的准备,可江宜的反应却是宋卿意料之外的。
正常人听到这种话肯定早就觉得自己是变态然后躲得远远的,但江宜的话里话外却全都没有考虑过自己。
宋卿无法判断这句话的内里含义,抬起头却只在江宜眼睛里看见了自责和......心疼。
为什么在知道自己要被报复了也不生气,反而还要心疼自己?
宋卿想问,却张不开口。
因为江宜哭了。
“明明有很多更好的报复我的办法啊,你就应该在看见我的第一眼时来扇我,打掉我所有伪装的体面,然后找根绳子把我拴起来放在家里,让我变成唯你是从的狗,把因为我而产生的痛苦十倍百倍的奉还......”
江宜的眼泪簌簌落个不停,声音哽咽语调也断断续续:“为什么,为什么要欺负你自己呢?”
江宜不敢想象宋卿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她在异国他乡无法安睡的每一个晚上,有另一个远在大洋彼岸的人,与她看同一轮月亮,承受同一份痛苦。
在江宜每次尝试放弃生命的时候,都有另一个同样痛苦的灵魂与她共沉沦。
“你为什么不生气?”宋卿不理解,她看着江宜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我利用你的爱让你痛苦,我不是你记忆里的宋卿了,你该失望才对。”
潜藏在心底的那扇阴暗面被拨开,就连宋卿自己也唾弃。
世人都爱乖小孩,所以从懂事起宋卿就很乖,她听话漂亮,乖巧懂事,按照别人的喜好活得小心翼翼。
所以宋卿总是下意识藏起所有的不堪,藏起所有的阴暗,就连在爱人面前她都不想透露出任何不好的样子。
“为什么要生气?”江宜回望着宋卿的眼睛,认真道:“姐姐是觉得这样会吓走我吗?”
被戳中内心,宋卿的呼吸微滞,就连眨眼的速度都慢下来了。
“不会的。”江宜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宋卿,我不会因为这些而离开你的,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温柔才爱你,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成功才爱你,我爱你,也不是因为你满足我才爱你,因为爱不需要你用任何东西去交换。”
“爱不应该是负担,我爱你,只是因为你是宋卿才爱你。”
看着宋卿渐渐蓄起的泪,江宜的心也跟着疼起来:“所以在我面前你不用去藏你认为不好的东西,也不要因为我而去委屈自己,你可以表达一切你想表达的,抛弃所有的负担,宋卿你要知道,在爱人面前是可以做自己的,我赋予你一切权利,一切掌控我的权利。”
江宜的话就像一双强有力的手,她每讲一句,压住宋卿的大石就被搬走一块。
直到身上所有的枷锁被清空,漏出最真实的宋卿。
一个不完美,不温柔,也不强大的宋卿。
“江宜。”宋卿鼻子一酸,猛地扑过去,将江宜牢牢地圈在怀抱中。
大力的拥抱几乎剥夺了江宜全部的呼吸,让江宜本就晕眩的大脑更加混沌。
可江宜并没有推开这个让人不适的痛苦拥抱。
“宋卿根本不是姐姐,是笨蛋。”江宜抬起手环抱住宋卿的腰,回应着她的拥抱:“我也从来不希望你变成姐姐,因为你是我的爱人,因为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而爱应该是为你擦拭掉眼泪的那双手。
爱应该是在你跌落时稳稳接住你的怀抱。
爱应该是坚定不移站在你身侧的力量。
爱应该是支撑住两个人一起往前走的拐杖。
爱可以是任何,但唯独不能是索取。
“宋卿是笨蛋,江宜也不聪明。”想起江宜手腕上恐怖的缝和疤痕,宋卿心疼又难过:“可是崽崽你说过,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除了死亡......”
“死亡也不行。”江宜吸了吸鼻子,咬着牙道:“没有什么可以从我身边抢走你,我说的。”
话语里仍旧能听出江宜的傲气和狂。
听着她这蛮横又不讲理的话,宋卿想笑,可比笑意先出来的是更加汹涌的眼泪。
窗外天光大亮,困住过往的那场风暴早已经被杀死在昨夜。
.......
.......
严重透支体力的江宜最终没能为宋卿擦拭干净所有眼泪,而是整个人软在了宋卿的怀抱里。
自从回国以后,这已经是江宜不知道第几次低血糖发作了。
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倒在沙发上躺好,宋卿赤着脚跑到厨房去冲糖水。
在开冰箱拿蜂蜜时,宋卿看着冰箱上的纸条,手一顿。
压在冰箱贴下的便利贴,娟秀的笔迹叮嘱的话语,甚至忘记了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妈妈,我真恨你。
可是,我也爱你。
人的情感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和自我争斗良久,几次踌躇,最终宋卿也没有将纸条扯掉。
她抬手将冰箱打开,再未有半分视线停留。
利索地冲好糖水,宋卿小心翼翼地喂给江宜,然后从房间里抱来柔软的毛毯盖在江宜身上。
她赤着脚,小声又快速地完成这一切。
自动合上的窗帘,最后一丝光芒也被隔挡在阳台上。
宋卿掀开毛毯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爬了江宜的身侧躺下。
基于身体的本能,尽管已经进入沉睡的江宜在感受到身侧靠近的人时,仍旧抬起手环抱住了蜷缩在沙发边缘的宋卿。
手臂收紧,宋卿整个落进江宜的怀抱。
二人紧紧相拥,一同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