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
江宜不可置信地轻呼出声, 身后的宋卿快步上前紧紧牵住江宜的手,表情同样震惊。
彼时正近黄昏,十一月初的街道秋意正浓, 沿街摊贩支起糖炒栗子烤蜜薯,香甜的秋风卷落梧桐叶厚厚铺在柏油路上, 红墙黑瓦旁是车辆行人,见缝插针穿梭在车流人群中的电动车,尾灯的红与转绿的通行灯闪烁着。
江城在近二十年里年年被评为优秀城市不是没有原因的。
作为新一线城市, 江城有随处可见的新高楼和永不停歇的车流,也有老街旧巷沿街栽种的梧桐樱花, 快节奏的发展与慢节奏的江水潺潺, 让江城每个季节都有属于她独特的魅力。
可眼前的女人与这个城市的美好格格不入。
狼狈散乱的长发被扯得乱蓬蓬, 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是被人踹了还是自己摔跤,膝盖处和胳膊肘的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灰尘。
灰扑扑的脸颊,浑浊的眼珠却在看见宋卿的那一刻重新燃起光芒。
江枝兴奋地咧嘴笑起来,双手不断拍着:“找到了...雪意找到...”
她的状态宛若三岁孩童般,对上宋卿的眼神后,更是兴奋地不断原地跺着脚欢呼。
看着不停拍手欢呼的人, 江宜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记忆里的江枝是永远不会变成这样子的,她是人人爱戴的江市长, 能在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成功让江城跻身新一线,不仅专业实力过硬凡事亲力亲为,在出现到镜头面前时也永远保持着漂亮的模样, 就连头发丝都是精致的。
可是现在......
“江阿姨?”宋卿沉吟片刻,最终没有叫出那声叫了二十多年的称呼。
自从在病房里亲耳听见江枝对江宜做过的事情后, 宋卿就再没办法原谅她。
但看着眼前人神志不清的疯癫模样,宋卿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对于江枝和宋雪意的感情和过往, 宋卿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记起宋雪意在那封信里写,自己被月色困住,也被月光杀死。
看样子,被困住和杀死的,似乎并不只有宋雪意一个人。
“雪意......雪意吃...”欢呼雀跃完了的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始在口袋里掏啊掏。
江枝穿着一件藏蓝色碎花的开衫,浅浅的开衫口袋似乎并不足以支撑她整个塞进去的拳头,衣服的面料被撑满到隐约能看见手的轮廓。
口袋处还有一片晕染开的不知是水渍还是油污的深色印记。
看着她反常的举动,江宜和宋卿对视一眼,两个人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些无措。
执着于在口袋里掏东西的人似乎连实现这个动作都有些困难,她的手被困在口袋里拔不出来。
“要不帮帮她吧?”宋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想要上去却被江宜阻止。
眼前的江枝似乎心智都不健全了,又把宋卿认成了宋雪意,所以江宜并不想让宋卿靠近。
踌躇片刻,江宜叹了声:“还是我去吧。”
江宜有些难以形容出现在心里的感受。
即使是对江枝有诸多恨意,但在亲眼看着江枝变成这个样子时,江宜心里却有些堵得慌。
当初从江钟国那边拷贝下来的录音,江宜除了发给宋雪意以外,并没有再外传了。
现在只有学妹那边还保留着备份,江宜手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清理了,她没有选择发给宜程颂也没有告诉云九纾。
当年警方将宜程君的死定义为自杀,从立案到结案速度非常快。
等宜程颂匆忙赶回来时,宜程君已经安静地躺在冰棺中了。
宜家姐弟俩的关系自幼就非常好。
虽然宜家父母重男轻女,经常会偏袒体弱多病一些的弟弟。可自懂事起察觉到父母区别对待的宜程君并没有享受这种偏袒,而是全心全意维护姐姐,父母把好东西留给宜程君,宜程君弯都不拐的捧给宜程颂。
十六七岁的宜程颂体能和成绩都非常优异突出,远超于同龄人,可宜家父母却以女孩子总是要嫁人为由不同意宜程颂报考军校。
是宜程君以拒绝入校为威胁,逼迫父母松口,后来宜程颂顺利入军校,确认父母不会改口了的宜程君拖延了晚一年入校,这种内幕宜家父母对外只说是宜程君身体不好才晚的。
在宜程颂进入特种部队训练前,宜程君来送她,半年未见的姐弟俩相视一笑。
看着姐姐剪短的发和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宜程君心疼得直掉眼泪:“阿姐,苦不苦啊?”
年轻气盛的宜程颂摇摇头,露出笑来:“不苦,这是阿姐的信仰。”
“那阿姐只管去闯吧,家里有我呢。” 双眼含泪的宜程君坚定道:“宜家的家业有阿姐,那联姻的事情就让阿弟去做吧。”
宜家根基不稳,姐弟俩从出生那一刻就肩负着发展家族的重担,她们的恋爱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进入特种部队的宜程颂是军区冉冉升起的新星,短短几年间军功接连立,很快就引起了江钟国的注意。
可能是老天垂爱,在宜程君得知联姻对象是江枝,是自己暗恋多年的人后,兴奋了好几天没睡觉,一封封信写给宜程颂,字里行间满是期待。
或许这一切的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写好了定局。
这些故事都是江宜在和宜程颂住的那一周内,陪着宜程颂喝茶和打球时听来的。
因为宜程颂的补全,让江宜对父亲的形象有了更深层面的了解。
也是在听到了这些故事后,江宜更加庆幸自己没有把录音发给宜程颂。
如果让宜程颂亲耳听见自己弟弟被折磨,肯定会无比自责内疚,以宜程颂的性子,她肯定会豁出一切去为弟弟报仇。
那么江枝现在恐怕已经无法完整地出现在这里了。
可是在江枝和宜程君的这场婚姻里,江枝也是受害者。
所以江宜隐藏录音,把江钟国拉下马亲自送到宜程颂手里,让宜程颂把全部恨意发泄给江钟国。
但江枝会变成这个样子是江宜没有想到的。
江宜收回思绪,朝着江枝走过去,想要帮帮她。
可是江枝似乎很害怕江宜,在察觉到她过来的动作时吓得尖叫连连。
“别怕。”江宜皱着眉,努力耐着性子:“你的手卡住了。”
可是江枝并不听,她连连后退嘴里还不断乞求着:“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在这一刻,刚刚讲话还颠三倒四的人却恢复了正常。
被她的反常吓到的江宜不再向前,神色复杂地看着江枝。
“算了崽崽。”宋卿上前一步拉住江宜,她有些怕江枝会对江宜做些什么:“不要过去了。”
只是下一秒,刚刚还在尖叫的人脸色又变得惨白,手还没抽出来就腿一软竟然当街跪了下去开始磕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真的想你死...对不起......求求你把雪意还给我...”
这不断求饶的动作和清晰的话语,让江宜和宋卿彻底看不懂了。
眼前人似乎疯掉了。
宋卿想起宜程君死前的那段录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发病状态下的江枝,把宋卿认成了宋雪意,把江宜认成了宜程君。
那现在在江枝眼里看见的画面就是‘宜程君’和‘宋雪意’站在了一起。
可是江枝现在的道歉是真的对宜程君的死愧疚,还是只是怕宜程君会对她的宋雪意做出不好的行为呢?
宋卿想不明白,她看着同样沉默中的江宜,知道她此刻的想法和自己一样。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愤怒的斥责从身后传来,在看清楚跪在地上的女人后,愤怒的人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奔跑过去搀扶。
看着突然出现的人,江宜和宋卿有些愣神。
这个人并不陌生,她是江枝的秘书,跟了江枝十年。
秘书把江枝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搂进怀里哄:“枝枝乖,她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雪意找...雪意找...”
估计是熟悉的人出现了,江枝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又开始颠三倒四讲话:“吃雪意给,吃雪意给。”
秘书心疼地拍着江枝身上的灰,哄道:“她们不是雪意,枝枝乖,我们回家好不好?”
江枝又激动起来,卡在口袋里的手开始往外边掏边喊:“给吃雪意!给吃雪意!”
“好好好,给吃雪意。”秘书耐心地轻拍着江枝的手:“枝枝先把手松开好不好?”
卡在口袋里的手拔不出来,江枝彻底生气了,她把攥成拳的手狠狠往旁边拽,缝住口袋的线被挣脱了。
已经被卡红了的手终于得到了解脱,江枝小心翼翼地将手摊开,捧给宋卿:“吃……雪意......”
她的掌心上静静躺着两个水煎小笼包,似乎是她早上的早餐。
经过口袋里的颠簸和手的揉捏,水煎包已经散架了,漏出来的油渍沾在衣服上,晕开成片。
看着江枝满怀期待的眼睛,宋卿有些讲不出话来。
这家包子是宋雪意常买的那家,里面散开的莲藕肉馅是宋雪意最爱吃的一种。
秘书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面前的两个人,将江枝的手牵回来:“枝枝乖,她不是雪意,不要给她。”
江枝却固执地举着手,期待地看着宋卿:“水包...雪意吃...”
“好。”宋卿终究是于心不忍,主动上前去接下了那早已经凉了却被江枝手暖热的包子。
江宜皱着眉看着那个包子,冲宋卿摇了摇头。
察觉到两个人的警惕,秘书叹了口气道:“包子是她今天早上吃的,我给她准备了五个,她偷偷留了这两个。”
没想到秘书会主动开口,江宜沉吟片刻,还是问:“她...”
“那场车祸,差点脑死亡了,本来都被放弃了但是江钟国抓不到你,就又把她带走了,做电疗打激素当实验品试药,醒来以后就变成这样了,千恩万谢江钟国被抓了,我终于能带着她回来了,只是她的状态很糟糕。”秘书话顿了顿,神色有些哀伤:“是叫江宜对吗?”
自从江枝出事宋雪意走了后,秘书就辞职了,全身心地陪在江枝身边照顾她。
好不容易带着江枝从京城脱险回到江城,日子却并没有好起来,江枝每一天都会跑出家门,她的智力已经退化到三岁,极少数受到大刺激后会清醒,大多情况下和孩子差不多。
跑出家门的江枝徘徊在江城的每一条街道上,她不记得东西了也无法完整地讲出话,可是对江城却是无比熟悉。
行走在大街小巷的江枝只做一件事——寻找宋雪意。
即使病发让她忘记了所有人,即使秘书一遍一遍告诉江枝自己和她的名字,可是江枝唯一能脱口而出的名字只有宋雪意。
听着秘书讲完,江宜抬眼看着她,没有接话。
“看样子是了。”秘书叹了口气道:“能告诉我你的住址吗?她现在需要陪伴,毕竟你是她的孩子,钱的事情不需要你但是我想问就是你能不能...”
“她不会想看见我的。”
江宜冷声打断她:“钱不是问题,给我银行卡号,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会做。”
童年里江枝就是这样对待江宜的,没有关爱只有钱。
所以现在江宜能给的也只有钱。
宋卿感受到江宜的低气压,轻轻勾了勾江宜的手指。
秘书没想到自己这样的请求会被拒绝,语气瞬间坏下去:“可是你是她女儿啊!你有没有良——”
“女士。”宋卿不悦地皱起眉,冷眼盯着秘书:“抱歉,我想问你有什么资格,又或者你以什么身份来对江宜讲这些话?”
被怼得一愣的秘书张了张嘴,错愕地看着讲话的人,明明这个长得更加温柔啊。
“没人能对江宜讲这种话,在让女儿当好女儿前,母亲得是母亲。”宋卿沉声说完,警告道:“既然你认为她需要陪伴,那你就好好陪她吧。”
宋卿掌心还躺着那两个包子,在江枝期待的眼神里,冷掉的包子被江宜拿纸巾盖住,团成团扔进了垃圾桶。
秘书还想说什么,可是看见包子消失的人瞬间开心起来。
江枝欢快地拍起手来,对秘书讲:“雪意吃,雪意吃。”
察觉到江枝的情绪,秘书皱着的眉松开,偏头时瞬间变脸笑起来。
“对呢,雪意吃了,枝枝真棒。”秘书轻轻抚摸着江枝的头发,眉眼间的温柔和怜爱是爱人间独有的。
笑起来的江枝抬手搂住秘书的腰。
也不管手里有油,江枝身上的灰,秘书也轻轻环抱住了她。
没有管两个抱在一起的人,用湿纸巾反复擦干净了宋卿的掌心,江宜牵住她:“我们走吧。”
察觉到江宜的低气压,宋卿点了点头,乖乖跟着她走。
生鲜超市就在街角拐过去的右侧马路边。
铺了满地的银杏叶被踩得沙沙作响,江宜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如果可以她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江枝。
可是两个人没走几步,身后又传来尖叫连连以及秘书柔声的哄。
只是这一次,江宜和宋卿谁也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