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亲戚和朋友们陆陆续续回了家, 林家人才有空坐下来自己庆祝庆祝。
说是庆祝，其实不过是把为过年包的包子、蒸的年糕提前吃了罢了, 外婆还冲了蛋茶泡了馓子，刚炸好的肉圆也上了桌，简单的一餐，却是林家人过年才能享受的美食。
煤油灯不够亮，屋里也不够暖，每个人的脸却都被映得红扑扑的。
外公和小舅平时很少喝酒，这时候也找来一瓶高粱酒倒上，边喝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放在平时，外婆和舅妈是不许两人喝的, 今天却没有阻拦。
外公其实不太能喝，喝着喝着人有些醉了，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说了好多平时不会说的话：“玉文走的时候才30多岁, 她放心不下孩子, 要我帮她照应照应。”
“……叙叙那工作没了，我心里多慌，我说是照应他，可他回不了城, 户口也没了，跟我过苦日子就是照应吗？我都没脸见我闺女。”
“好在叙叙自己争气，培培也争气……”
外公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喝醉了, 过一会又嘿嘿傻乐起来。
林叙两辈子第一次听外公说这些, 上辈子，因为外公外婆的死, 他心里藏了一辈子的愧疚。
他没想到，外公内心居然也对他抱有愧疚。
如果他没有考上大学的话，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听到外公的心里话。
外公外婆一直觉得没有给他提供好的生活，没让他过上在城里的舒心日子，可他们并不知道，对他来说，只要两位老人都在，他内心才有真正的安稳。
工作没了他可以自己去挣，可如果外公外婆没了，他再后悔也无法挽回。
那样的日子林叙已经经历过一次了，所以他比谁都明白。
外婆端着刚煮好的甜汤过来：“你外公喝多了，别听他瞎说，让他少喝点他偏要喝，文华你也是的，又给他倒了。”
外公说的话多少也触动到了外婆，林叙看到她在默默擦眼泪。
小舅被骂了也不生气：“今天高兴，多喝点没啥。”
不止外公高兴，小舅心里也快活得很，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过这么风光的时候！
他虽然不知道林培林叙考了县里多少名，可光看两人录取的大学，那也是相当了不得！
其实，就算林叙和林培没考上名校，只是去普通大学读书，林文华也会为两人感到骄傲。
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他也愿意供。
挑河工苦，下田也苦，林培和林叙两人去挑了几天河工，他难道不心疼吗？
可除了他们自己努力读书、考上大学之外，农民的儿子没有别的出路。
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权没有势，不是公社谁家的亲戚，也没有铁饭碗让孩子顶岗，可他的儿子和外甥还是去了大学，靠自己去了大学。
林文华不像林正祥那样可以把心里话说出来，不过既然林正祥提起林玉文，他自然也想到了林叙在顾国前那里受的冷待。
顾国前大概以为林叙这辈子不会有出息了，把林叙丢在乡下不管不问，放在以前，林文华非得把录取通知书摔在他面前，让那个狗东西仔细瞧瞧不可！
可现在，海城交大的录取通知书就锁在柜子里，林文华忽然之间就无所谓了。
顾国前本来就不长眼，否则他能干出那种不当人的事情？
林叙好不容易靠自己考上了大学，可不能叫顾国前沾上。
……
这个春节，林叙和林培两人都过得十分滋润。
通知书到的第二天，林文华和郭萍就去了镇上大采购，把以前存的各种票和供应券用上，大鱼大肉往家里买。
当然，小舅舅妈过惯了勤俭的日子，虽说确实大买特买了一番，但整体还算克制，没有造成不必要的浪费，一家人过完春节绝对吃得完。
林叙两人不仅能吃饱吃好，还有零嘴可尝，两人虽然还没去大学报到，却已经脱离了挣工分的身份，从过年到开春都可以一点活不干。
林培整整一周没挨舅妈的骂，他受宠若惊之余，居然还觉得有些不习惯。
林叙瞅他：“我替你和舅妈说说？”
林培用力摇头：“别，我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呢。”
到了过年这天，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小舅买了一个大花炮，等天黑之后在家门口放，大花炮“砰”地炸开，特别响的一声，另外还有两串是买给林培和林叙玩的，鞭炮劈啦啪啦炸开，两人成了村里小孩最羡慕的对象。
过了一个年，两人又多了一身新衣服，之前出门考试，舅妈已经托人给他们做新衣裳了，但因为年后两人都要去海城，回来一趟未必容易，舅妈就又替两人准备了冬春衣服。
花销多是多了些，可小舅和舅妈心里高兴，就不觉得钱花得不值。
结果过年之后，公社居然还奖励了他们一笔钱，钱的数目虽然不多，却足够弥补小舅和舅妈这段时间的花销了。
这笔钱小舅舅妈都没要，就在林叙他们手里放着——通知书拿到手之后，小舅把这些年陆续替林叙攒的钱都给了他，包括顾国前寄来的那部分，可以说，现在的林叙并不缺钱。
公社那边早就有人告诉了他们读大学的政策，不要学费和学杂费，学校还发奖学金，没有工作的农村学生一般是符合奖学金的领取标准的。
……
春节前，林叙就一直在关注赵海平钱鸿他俩的消息，节前通知书没来，两人年都过得不踏实，林叙也替他们不踏实。
大年初五一过，林叙叫上林培，打算去赵海平家里探探消息，他才刚走到村口那条路，就见远方一道人影飞奔着朝他疾驰而来，对方跑得太快，林叙甚至怀疑他是招惹了哪里的狗，被狗追着夺路狂奔。
“呼……呼……”钱鸿跑得直喘大气，脸色也因为跑得太快泛了红，不过他是一边笑一边说话的：“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赵海平就在后面，我先跑过来告诉你俩这个好消息。”
“他的也到了？”
“到了，我们俩一起到的。”
钱鸿话都说完了tຊ，赵海平才姗姗来迟：“你跑那么快做什么？通知书又不会跑。”
钱鸿白了他一眼：“你知道这阵子我有多着急，人家都拿了宁师的通知书，就我没有。”
他这话当然有夸张的成分，别说他们县，就算是整个宁安市，考上宁安师范的学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钱鸿没拿到宁师录取通知书的理由很简单——他压根没被宁师录上，他被动作更快的宁大先一步抢走了档案，成了宁安大学中文系的77级新生。
这当中经历了怎样的过程林叙并不清楚，他猜应该是钱鸿分数很高。
他们看不到自己的分数，大学那边却是可以看到的，对于高分的学生，宁安大学选择先下手为强。
收到通知书的那一瞬，钱鸿在心里抱怨宁安大学动作太慢：“我已经做好自己被第二、第三志愿录取的心理准备了，看到通知书上的宁安大学吓了一跳。”
“他们要招就动作快点，别在这吓人。”
“所以你俩现在是同学了？”林培问。
赵海平点了点头。
赵海平第一志愿报的是中文，中文好就业，以后能当老师，不过因为他的历史分数更高，他被历史专业先截留了。
能和钱鸿在一所大学读书，赵海平心里也很高兴，等到了宁安，人生地不熟的，两个人彼此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真好啊。”
“你俩也好。”赵海平道，“你们不知道，现在想学数学的人特别多。”
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发表在今年《人民文学》的第一期，现在已经火遍全国，陈氏定理和陈景润这个名字为全国人民所知晓，不少年轻人一边复习备考，一边默默将自己的志愿之一定成了数学专业。
眼下的专业设置也比较简单，比如宁安大学暂时都没有外语专业，金融经济之类的专业都是后来的，现在文科类就是历史、中文和哲学这几个专业，赵海平想学考古，据说历史专业的学生可以学考古，也可以学纯历史。
不管学什么专业，只要能考上大学，有学上，两人心里就满足了。
对自己所报考的专业，他们心里没有清晰的概念，专业是学什么的，学出来要做什么，这些他们都不考虑。
上了大学就可以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就可以用自己所学的知识为国家、为社会的发展添砖加瓦，这就是他们最朴素的想法。
赵海平提到公社要上门给他们发奖金的事：“据说咱们公社今年高考是全县第一。”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点得意。
全县第一绝对有他们的功劳。
宁安大学的报名时间稍微早一些，赵海平和钱鸿要比林叙和林培早出发两天，钱鸿从随身带的小袋子里掏出照片：“咱们一起拍照的时候，我压根没想过自己能考上宁安大学。”
“说明你和宁大有缘分。”
钱鸿闻言笑了。
通知书到的时候，他哥他姐围着看了一遍又一遍，家里的情形和林叙他们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差不多，都是里一圈外一圈的围着人。
那一瞬间，钱鸿没想别的，先跑去找了赵海平，又飞奔一圈，打算去林家给林叙和林培报喜。
他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心里快活得像是要飞起来了！
谁知他们的想法差不多，就这么在半途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