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继续读研究生?”才见面, 林培就对林叙说了自己的想法,“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我之前没有这个想法。”林培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是那种好学的人。”
“你和小舅他们说了吗?”
林培犹豫道:“我打算回家了再告诉他们。”
林培被看中的经历和卫强差不多,和卫强不同的是,看中他的是海城大学本校的老师,想让他读自己的研究生。
林培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家里境况一般,他继续读书的话,小舅舅妈必然还要再辛苦几年。
“我都没想过老师会选我。”
林培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在读书上很出众的那种人, 他选数学这个专业只是因为自己感兴趣,之后就顺顺当当学下来了。
学数学专业没让他感到痛苦,大学生活也很愉快, 老师刚提议他读研究生的时候, 林培心里想的是“为什么找我”, 但慢慢地,他确实对数学产生了兴趣,就愿意更深入地去钻研了。
“读呗,小舅他们肯定不会反对的。”
“我知道啊。”林培叹了口气, “就是因为家里人什么都不拦着我,我反而会觉得有压力,你懂我的意思吗?”
林叙完全懂。
就以他自己为例,他想做什么, 如果顾国前出来阻拦的话, 林叙看都不会看对方一眼,因为对方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但换成外公小舅他们, 哪怕他们从来不阻拦自己,林叙还是会把一件事的门道和他们说得清清楚楚。
他不想家里人茫然地替他努力。
“读,他们那边有我呢。”林叙轻拍着林培,“我去船厂上班的话,工资不会低的。”
林叙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虽然他还没毕业,可陈明峰的办公桌上已经出现了好几封想要了解他的信。
了解=要人。
林培:“……我才不要你养。”
林叙默默摇头,感慨着林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可是他主动提出的。
这次寒假,两人又买了不少东西回家,期末考两人成绩都不错,都拿了奖学金,加上暑假实习的两个月没花生活费,两人到寒假前一算,手头居然攒了20多块。
两人在百货商店里挑了挑,看到橱窗挂着的一件人字呢大衣,大衣挂在那里就比别的衣服更洋气,质量也不错,就是价格贵了些,要好几十块。
买还是不买,这是一个问题,最终,两人还是严格遵守购物第一要素——又不是天天买——把这件呢子大衣给买到了手。
以后世的眼光看,这件大衣太重,不够轻薄,只有版型好一些,不过在没有羽绒服的年代,呢子大衣抗风又厚实,里面不必一件叠着一件穿,属于奢侈品。
“到时候你就说是你的主意。”衣服刚买下来,林培就把责任推给了林叙,“说是我的主意,我肯定要挨骂。”
林叙:“……那不还是咱俩一起凑钱买的吗?”
“不一样,你顶在前面,我就能少挨点骂。”
从某种程度上说,林培已经熟练掌握了林家的生存规律——一切坏事由林叙顶在前面,就绝对不会错。
林叙认了这个锅,毕竟舅妈训林培的时候确实挺凶,比小舅威力大多了。
……
冬天的火车要比夏天舒服一些,虽说衣服穿得多,显得车厢更拥挤,不过车厢里各种气味倒是少一些,临近年关,车里就差没地方伸脚了,吵架的骂人的都有,好在林叙和林培两个都是大小伙,天天在学校跑步锻炼,旁人就算凶,一般也凶不到他俩头上。
每到这时候,林培就会推推林叙:“咱还不如去学造火车呢,赶紧把火车速度给提上来。”
林叙是学造船的,可他们坐船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林叙只能说:“等以后就快了。”
寒假回家又叠加了过年的兴奋感,在车上,两人聊聊学校里的事,聊聊听到的八卦,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县里,正赶上县里下了第一场雪,化雪的地面特别难走,两人手里还提着一堆东西,等车子开到县道上,路就更难走了,车上人还多,等汽车晃晃悠悠开到镇上,天又黑了。
镇上也是黑漆漆的,没有路灯,主干道两边是一排排低矮的屋子,只有煤油灯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线来。
小舅和舅妈已经在路口等了很久了:“就料到今天车子会晚到,果然猜对了。”
两人推着板车出来,没舍得骑自行车,下雪天路滑,不好骑车,自行车溅了泥点也不好看。
虽然自行车已经买了有一年,但小舅和舅妈都相当爱惜,平时雨天骑了都会用干布仔细擦一遍。
“冷吧?”郭萍问道。
“车上挤,一点也不冷。”林培鼻子嗅嗅,“还是家里的味好闻。”
小舅推着板车,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往家走,虽然天气冷,可走着走着也就热了。
到了村口那地界,这会儿是烧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烟。
林文华夫妻俩路过村口时被不少人看见了,都知道他俩外出接孩子去了,这会儿两人返程,同村不少人和两人打着招呼:“接到孩子了?是不是等过了元宵才走?”
“培培和叙叙都白了,不像在家里,一夏天晒得黑不溜秋的。”
“哟,大学生回来了!叙叙回头给我tຊ们说说,那记者是怎么采访你的!”
林叙默默看向林文华:“小舅,我上报纸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队里有这个报纸,也是人家和我们说我们才知道的。”林文华道,“大家都夸你呢。”
“那报纸上写得挺好。”郭萍笑道,“可惜没放张照片上去,你写了了不起的文章,没有照片,哪个认识你?”
林叙:“……”
他内心不由庆幸,幸亏记者没放他的照片。
他表面上能平静面对邻居们的夸赞,可事实上……真的很羞耻。
林叙成为话题中心的这一路,林培都在偷乐。
从考上大学开始,他俩都像笼罩上一层神秘光环似的,两人替林文华买烟,都是“大学生亲自来买烟”,回家是“大学生回来了”,在门口站着,那都是“大学生思考哲学”。
哲学是啥,都没人说得清。
每次两人去厕所,都怕从旁人口中听到“大学生还要上厕所啊”这种话。
总而言之,火力集中在林叙身上,就没人关心林培会怎么样了。
好在很快就走到家门口了。
家门口原本积了一层雪,都被小舅和外公铲到边上了,现在是一年里最冷的季节,屋檐上挂着冰棱,林叙一进厨房,就见那只明显比去年胖了的白猫钻在灶膛里。
“它天天过来,今天家里有好吃的,它闻着味就来了。”
这只猫是邻居家的,其实是散养,日子和野猫无异。
农村谁家日子都不好过,人都吃不饱,何况是猫?
就这几年,钻到林家灶膛里的猫都有好几只了,不知道前几只有没有挨过冬天。
“今年咱们家日子好过了点,猫也爱过来了,它吃不到什么好的,但总不至于饿死。”
那猫也不怕人,见到林叙和林培只是抬了抬脖子,又蹲回原位取暖去了。
“这天太冷了,你们学校就不能早点放假。”外婆抱怨道,“今天路上还能走,等明早结了冻,就走不了了。”
“学校肯定得考完试才放孩子回来,别说得跟故意的一样。”
锅里咕嘟咕嘟煮着鱼汤,是门口河里捞上来的鲫鱼,外婆丢了两块豆腐在鱼汤里,又放了点葱,鱼汤先给两人各舀了一碗。
“好喝。”
这年头的鱼都是野生的,不管鲫鱼还是黄辣丁都比几十年后好吃得多,不过外婆他们老一辈更爱吃花鲢,花鲢块头大,能现烧也能腌着吃,腌一大盆从过前吃到年后,鱼冻喝粥味道刚好。
喝完鱼汤,身上就暖了,再来一碗猪油拌饭,哪怕白米掺了高粱,吃起来也是喷香。
林叙和林培飞速扒完饭,又喝了一大碗鱼汤。
林叙注意到,厨房的木门重新修了一下,不像之前是关不紧的,木门上重新贴了孙悟空的画,画下面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诗句。(注1)
墙角也都打扫过,虽然还是泥地,却看不到浮在表面的一层泥了。
今年红河村没有遭灾遭难,夏天雨水不多,温度比往年高些,却并不干,地里收成不错。
林叙和林培暑假没回来,外公和小舅他们日子过得很随意,以前家里事情多,两人不在家了,家里才有空腾出手来拾掇拾掇。
“给你们把桌子挪到西屋了,在后排冷,今年比去年还要冷。”
大屋宽敞些,当初造的时候,墙壁要比杂物间厚实得多。
林叙两人看书的时候也不经常活动,就坐在那,一天下来脚都是冰的。
今年温度这么低,两人回家之前外公和小舅就商量好了,要给两人挪个学习的地方。
反正现在两人基本也不和赵海平钱鸿两人一起复习了。
回家第一天,两人自然是不会学习的。
吃完饭,一家人坐在四方桌前,专心致志听林叙被记者采访的实况。
“你回了那么多信吗?”林培抓了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听林叙说,“那不是忙死了?”
郭萍凉凉看着他:“你的论文呢?”
林培嗑瓜子的节奏明显放缓了:“我写了,老师说明年就能上刊了。”
“我们数学专业和他们船舶不一样,我们的论文一般人看不懂的。”
听他这么说,郭萍用筷子敲了敲他的手:“出门在外要谦虚。”
幸亏她没说“要相信群众的智慧”之类的话,不然林培心里会觉得很委屈。
他又没说错!
主要是数学这门学科,西方的发展确实要比国内快一些,从数学发展至今,留给人类解答的疑问就剩下那些,没有一道是简单的。
他们专业写论文,都是努力抠难题来解决。
至于那些在历史长河中留存下来的难题,就相当于喜马拉雅山的山顶,谁能攀到半山腰,就已经足够在数学史留名了。
不然陈景润和那篇报告文学怎么那么有名?因为陈景润研究的是哥德巴赫猜想!
念了海大的数学系之后,林培发现,就算在同一间教室里读书,对于数学这门课,每个人的接受度是不同的,有人学得轻轻松松,有人学得相当痛苦。
他不属于那种特别轻松的,但也称不上特别辛苦。
但林培隐隐约约明白,他在数学上绝对是有天赋的,从大一入学到现在,他慢慢发现,努力在他们数学专业或许重要,但绝对没有天赋重要。
当然,这个时代的确更崇尚努力。
……
林叙“汇报”完毕,感觉自己几乎还原了被记者采访的全过程。
不同于采访的是——哪怕他把整个过程叙述得十分无聊,他的五位观众眼睛都闪闪发亮,并时不时发出疑问。
主要是上报这事太稀罕了,整个红河村就没人经历过!
二十多年前,他们隔壁公社吹的亩产麦大几千斤倒是上了报纸,可那也就是县里日报的一个小版面而已,毕竟那时候一个比一个敢吹,几千斤也算不上什么稀罕数字。
对这种上报纸的经历,村里人一点也不羡慕,你撒了个大谎,就得自己想办法把谎给圆了,这样太累。
林叙上的报纸不一样,记者的水平也高,当然,他们之所以觉得记者的水平高,纯粹因为被采访的人是林叙。
不采访林叙,那记者也发挥不出那么高的水平。
林叙:“……”
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