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起来之后, 宿舍里就不是那么好呆了，他们宿舍朝南, 太阳一晒，墙都是热的。

海城的天气又属于闷热型的，一天下来就算什么也不做，背后都是汗津津的。

林叙嘴里咬着糖，找了一处阴凉处坐着，慢条斯理地翻着书。

“课后这套作业，你帮忙带到班里去。”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林叙才发现，陈明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陈老师。”他匆匆忙忙打了声招呼。

陈明峰却冲他摆了摆手：“看你的书。”

林叙望了望天, 内心忍不住吐槽，他最近在校内偶遇陈明峰的次数激增，今天他待的这块地方都靠近操场了, 居然还会被对方逮到。

他在学校里没参加什么社团, 但最近, 宿舍那几个人已经开始叫他“系主任助理”了。

林叙：“……”

陈明峰见林叙捧着的不是理论力学的书，而是其他科目，干脆现场抽问了他几个问题。

林叙：“……”

这比课堂抽问还要折磨人。

好在他都答上了。

陈明峰对此满意一笑，他发现, 林叙这段时间的进步确实很大。

系里时不时会组织老师讨论教学进度和77届学生的表现，林叙是经常被老师们提起的一个学生。

他不属于最聪明的那个，可一旦他跟上进度，他扎实的功底会慢慢显露出来, 会在不知不觉中给人惊喜。

而且林叙特别坐得住, 陈明峰遇到他这几次，他都在认真看书。

林叙之前的遭遇, 陈明峰听系里老师提过一次，估计是从学生们当中传出来的，不过陈明峰觉得，过去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叙对待将来的态度。

林叙能出现在交大校园里，说明他已经摆脱了过去对他的影响。

……

6月过半，他们77届大一新生上学期的课基本就结束了，大家都在为期末考试发奋努力。

天热，林叙随身带着个水壶，壶里放着早上倒的开水，放上一上午，凉了就能喝了，有时候实在觉得热，他会去买根雪糕尝尝，雪糕凉丝丝的，吃上一根，暑气很快就消了。

不过林叙只是偶尔买支尝尝，经常吃就过于奢侈了。

到了期末复习的阶段，自习室经常人满为患，林叙得比平时早起一刻钟才能抢到座位——对期末考试的成绩，他并不是特别担心，因为平时基础就打得不错，复习只是不断巩固平时所学罢了。

不过林叙还是希望自己能考tຊ好点，他想把成绩单带给外公小舅他们看。

“林叙，就知道你在这。”卫强和王宁琦环顾了教室一周，“早知道让你给我俩占个座了。”

“占座哪有那么容易？”林叙旁边座位的学生刚好要出去，卫强于是丝滑地占了那个座位。

现在可不是放个杯子课本就能占座的年代，这么干的同学不仅会被其他人鄙视，更会有人当场辩论他这么做的错处一二三点。

总而言之，想占座就早点来，一切本人不到场的占座都是假努力。

坐下来之后，卫强和王宁琦都翻开书，视线专注地盯着书上的知识点，一开始几人还会讨论两句，慢慢就顾不上不说话了。

自习到下午，林叙开始犯困了，卫强提议道：“咱们要不去体育馆转一转？”

体育馆里有座游泳池，平时篮球乒乓球这些项目更受欢迎，可到了夏天，更受欢迎的就是游泳了。

“行。”林叙一口答应了下来。

游泳池边上有艘鱼雷快艇，快艇两舷都有鱼雷发射管，还有机关枪，林叙只要来了就会去琢磨琢磨。

“咱们改天借相机来这拍张照吧。”卫强也跟着林叙钻进快艇控制室，“回头咱们找找书，看看这艘快艇里都有些什么系统。”

“等明年，咱们应该就能做试验，学到和船有关的知识了。”

船舶系的各类实验室在整个交大都属多的，因为船舶系并没有西迁，整系完整留存了下来。

但对他们这些学生而言，目前能用的试验池只有重力船试验池和双轨拖曳式船模试验池，和国外造船系的建设相比，他们还处在初级模式。

林叙他们日常设备虽然有欠缺，毕竟哪怕是一艘货船，所耗费的资金都难以想象，不过系里还是想办法去购买、租借被淘汰的军船快艇，送他们学生到各大船厂实习，学校还会争取外汇给他们购买海外的专业杂志，因而他们眼下的物质虽然匮乏，精神却并不贫瘠。

“林叙，卫强，接着！”

林叙和卫强还在讨论鱼雷呢，王宁琦忽然丢了串葡萄过来。

“哪来的？”

“我刚遇到张老师了，她给我的。”

林叙默默瞅着这位和谁都能打成一片的舍友：“你真牛。”

张老师是教数学分析的吴老师的老婆，也在交大任教，不过教的不是他们系，林叙他们只有去吴老师家的时候才能见张老师一面，平时是不太打交道的，结果王宁琦这人嘴太甜，哪个老师见了他都喜欢。

林叙自觉属于不太到老师面前凑的学生，对王宁琦的交际能力，他心里只有敬佩的份。

“你们力学课都复习好了吗？”卫强问。

“差不多了。”

事实上，几人之所以能在下午来体育馆，就是因为复习准备得还不错。

大家学习上都很拼，却也懂得劳逸结合的道理。

甚至可以说，平时上课的晚上，林叙一般都在自习室刻苦复习，可到了考试这段时间，他反而更多地用在放松上。

这天，林叙和卫强王宁琦一起回宿舍，刚上楼，就看到政治指导员何老师从楼上下来：“晚上开个班会，你们班7点钟集中一下。”

现在毕竟是77年，他们的思想学习一直都不少，这一点学生们都已经习惯了。

不过今晚，林叙宿舍七个人一起到教室的时候，发现陈明峰居然也在。

等人来齐之后，陈明峰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船舶人的责任与坚守”。

作为系主任，陈明峰平时很少给他们开会，他一直很忙，除了学校内部的事务外，他本人也有科研任务在身。

林叙他们听何老师提了一嘴，说是陈明峰最近去京城开会了。

写下一行字后，陈明峰又在黑板的左右两侧分别写下“我国”和“外国”四个字。

然后，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用粉笔继续写了下去。

我国——万吨货轮“风庆”号出海。

外国——48万吨“宇宙东京”号下水，55万吨“巴蒂吕斯”号纵横大洋。

我国——货轮每小时最高航速15海里。

外国——集装箱船每小时航速超过25海里，全浸双体水翼船航速40海里，穿浪型双体船航速50海里。

我国——集装箱2000箱。

外国——……

教室的氛围原本都很轻松，开班会不同于上课，大家聚在一块聊聊学习，聊聊思想和见闻，心情不会太紧绷，可今天，陈明峰每多写下一行字，大家的神色就多凝重一分。

人人都明白国内造船的基础有多么差，可当一个个醒目的数字被摆出来，巨大的差距还是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

陈明峰并非有意给年轻学生们施加压力，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他们这批学生现在和未来要面临的压力。

“目前我们国家生产的产品，和国外的差距至少有25到50年，建设的重任在我们肩头，国家等待着我们去改变。”

他本人并非船舶专业出身，但他熟悉的同事、朋友、学生都分散在各地船厂，实话说，现在国内整个造船行业都面临着停工、停产的压力，国际市场上形势也不好。

但问题在于，造船行业的生产力是跟不上客户需求的，就算开了工，需要的军舰造不出来，能造的产品又太落后，长此以往，整个行业只会陷入死循环。

陈明峰去京城开了会，这次的会议精神就是造船，造船这项任务，当然由分散在各地的船厂来承担，但从本质上说，要造船，一看技术，二看人才，现在国内不少船从设计图开始就要进口，都是高价买的，眼下可以买，难道真要买十年二十年？

外汇都禁不起这样消耗。

陈明峰在京城见了一位老朋友，对方谈起造船业的现状都要流泪了。

陈明峰知晓形势严峻，却没想过形势居然严峻到这种程度，在返回海城之后，他左思右想，还是把学生们召集起来开了一场班会。

因为未来最终是要寄托在这些学生身上的。

……

班会结束后，回宿舍的路上，大家一开始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有人低声问道：“咱们能追上吗？”

这一声问出来，暂时并没有人回应。

林叙却转过身来：“能。”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不然我们读大学做什么呢？”

“我们不比外国人笨，只是差距而已，慢慢追上来就好了。”

“也是。”

“我读大学就是想好好学技术，以后给自己造一艘船。”

“我们不是一开始就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国家，我们出生在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如果我们不努力去建设它，让它变得更好，谁能来帮助我们呢？”

“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我们就该明白一个道理——能救我们的，唯有自己！！”

“谁去借个相机过来？”卫强伸手问道，“我们在这一起拍张照吧，等30年、40年以后再回顾，记得今天的决心，再让我们一起看看，几十年以后，我们能做出什么改变！”

在艺术社活动的同学举了举手：“我去！”

对方很快借来了相机，光线很暗，大家估计这张照片没拍好，不过林叙确定，就在这场班会之后，他们班很多同学的想法已经改变了。

像卫强这种有阅历的学生入学前就对未来有了规划，年轻学生则多数懵懵懂懂的，大学学什么，将来具体要做什么，他们都没有太明确的目标。

但现在，一切已经有不同了。

最明显的体现是在期末考试——林叙原本就已经觉得他们期末的竞争很激烈了，可几门大课开考的当天，他觉得紧张程度完全不逊于高考。

除了高数考试时间比较早外，其他几门课的考试基本是连轴转，上午考完这门，下午就考那一门，老师们出卷一点也不水，全是上了难度的，一门课考完，林叙觉得压力还挺大。

他们还有一些可以自选的课程，这些课程基本是开卷考试，倒不需要费太多精力去复习，林叙选了一科讲概率的课，虽说只是选课，不强制要求，林叙还是一丝不苟地把这门课听完了。

最后一门考的是英语，虽然经过一学期的磨练，大家的英语水tຊ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可这依旧是一门给他们巨大压力的课程——比数学和物理带来的压力大多了。

这门考完之后，林叙注意到，宿舍所有人收拾行李时都带着一本词典，还有带英语课本和资料的，估计都打算利用暑假的时间恶补。

学校给安排了勤工俭学和夏令营，林叙思索再三，还是决定今年先回家，毕竟他是第一次出远门，不回家的话，家里人会牵挂。

而且今年的暑假活动和他们专业关联不大，要是去船厂的话，林叙还会考虑考虑。

林叙和林培约着见了一面，两人商量好了回家的日子，打算一起从海城出发回宁安。

海城大学放暑假要比交大晚一些，林叙的成绩差不多出了，海城大学才正式开始放假，所以林叙在宿舍多等了林培几天。

各科考试成绩出来的当天，都是班长到老师那边领试卷和成绩，他们班同学不仅关心自己的成绩，也关心其他人的成绩，竞争心是很强烈的。

不过这个年代，互问成绩是很正常的事，大家的竞争心都摆在明面上，谁也不会觉得其他人张扬爱表现。

林叙每门课都考得不错，因为这时候成绩纯看考分，没有其他因素的干扰，考得好的同学可以拿一等奖学金。

奖学金的数额不大，但对学生们而言，能拿奖学金是一种荣耀，林叙不是那种公开表露自己想拿奖学金的学生，可如果有机会拿的话，他也不会放弃。

“林叙，你理论力学满分？”

“数学分析居然也满分，这比模拟考难多了吧？”

满分的考卷被传来传去，几人估算了一下，林叙确实有可能拿奖学金。

“下学期，包子我要吃十个！”

“吃食堂你们就满足了吗？去红房子！”

林叙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姿势：“食堂，一人一碗盖浇面，不能更多了。”

西餐吃不到，食堂也不是不能考虑。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