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望找林叙聊今后方向的时候, 林叙特意问了一句：“是我表现不够好吗？”
施家望摆了摆手：“不管是我，还是其他厂领导, 我们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
甚至可以说，林叙不是表现不够好，而是表现太好了，好到出乎所有人意料，所以遇上麻烦的项目，厂领导会在第一时间想到他，交由他来负责。
至于让林叙主攻民用船，厂里也有厂里的考量。
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和林叙挣外汇的能力是正相关的。
现在毕竟是80年代, 国家处处缺外汇，他们南江厂也缺，好容易遇到林叙这么一个能挣外汇的人才, 把他用在其他领域, 着实是有些可惜了。
虽然对于林叙的任用, 南江厂内部也有不同的声音，比如副厂长潘荣华就觉得，林叙还是适合造军舰：“你们没见过他造的猎雷艇？真不是我吹，我往外说这个项目是我们厂里20多岁的年轻人负责的, 都没人信我的话。”
不过潘荣华脾气虽硬，却服从厂里的安排，从大局上说，他们船舶行业自70年代末就肩负着创外汇的艰巨任务, 作为船舶行业的排头兵, 南江厂都不好好接这个任务，还有谁肯接？
“就是林叙自己恐怕会有想法。”潘荣华叹了口气, “他造军舰的时候我反对，如今安排他去造民船，我又反对，幸亏我不分管他，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和他说。”
这一刻，潘荣华目光刚好看向施家望，果然，施家望同样一脸苦涩。
程安民道：“放心吧，这一点你们不用担心，林叙一向很服从厂里的安排。”
程安民清楚，林叙心里必然是更偏向于造军舰的，但如果厂里派他去造民用船，他也会答应。
因为林叙从来不是任性的年轻人，军舰可以带来胜利，而民用船同样和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不管是造军舰还是民用船，他都可以为造船这个行业尽一份力。
不过程安民还是感慨了一句：“时代毕竟不一样了，我们也要理解年轻人的想法。”
……
林叙回去思考了两天，刚好他从造猎雷艇开始就没怎么休过假，厂里趁机给他放了个短假。
林叙先回了趟家。
工作之后，他基本不会在春节之外的时间放假，对他忽然回家这事，小舅和外公外婆都很惊讶。
林正祥年纪毕竟大了，林文华经过这几年在大队的历练，心眼也比从前多了些，两人都猜出来林叙是遇上什么事了，都没有细问。
这次林叙回家，家里明显和前几年不一样了——老房子被重新修缮了一翻，茅草顶换成了砖瓦顶，看上去更敞亮了，厨房地面也换成了六角砖，再不担心癞蛤蟆或者蛇从墙缝里钻进来了。
就连后院的门都重装了。
“你寄了钱回来，有人知道咱家有钱，上门摸过一次。”
不过据小舅说，家里倒没少东西，因为舅妈把家里东西藏得特别深，除非是家里人，否则其他人根本tຊ摸不着这笔钱。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林叙寄回家的钱，家里没人动，哪怕是修屋顶的钱，用的都是小舅这几年的工资。
“你在外面赚钱也不容易，别老想着我们，也惦记惦记你自己。”
这笔钱刚寄到家的时候，外公外婆都被吓了一跳，因为数目实在是太多了，比林叙的工资高了不知多少。
后来还是林叙打电话回来解释，小舅才安稳领了汇款单。
相比拿钱，林文华他们打心眼里为林叙感到骄傲。
谁家年轻人有这样的本事？
他前阵子还听人说读书没用，说是大学太难考了，花那么多钱读了高中，最后还考不上大学，这笔钱不是打水漂了吗？
林文华只觉得，他们家确实很幸运，林叙和林培都考上了大学，分配到了工作，可即便重来一次，即便林叙和林培都考不上大学，他还是会让他们读的。
读了之后，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至少孩子们将来提起来不会后悔。
不读的话，就等于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林文华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家里长辈们不问林叙工作的细节，只变着法给林叙喂好吃的，舅妈的手艺自不必说，连小舅都露了一手。
直到快返程了，林叙才告诉了家里人厂里对自己的安排。
“厂里怎么安排，你就听厂里的呗，还是你不喜欢造民船？”
林叙摇了摇头：“我没有。”
“你那时候还没参加高考，就说自己想学造船。”林正祥道，“我和你舅舅都挺惊讶的，因为咱们周边没有几个想学造船的孩子。”
而林叙不仅说了想学造船，也在一天天地刻苦复习，为考上船舶系而奋斗。
大学那几年，林叙哪怕放假回家都会捧着和船舶相关的书籍，家里人清楚，他纯粹是喜欢造船，也愿意为了造船付出精力。
不管怎么说，林叙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工作毕竟不同于读书，不会一直有开心的事。”林正祥道，“但只要你还喜欢造船，愿意为了它付出，不就足够了吗？”
“我不懂民用船和军舰造起来有什么区别，但我一直觉得，民用船发达的国家，军舰绝对不会不发达，军舰能造得好的国家，民用船也不会太差。”
林叙点了点头：“确实。”
现在没有人察觉到这一点，但几十年后再回头看，眼下拥有数艘航母的国家就是如此。
从某种程度上说，民用船的建造是根基，它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产业工人，让这个行业有饭吃，也让年轻人愿意进入这个行业。
而民用船一旦被放弃，没有订单，整个船舶行业发展不起来，就很难吸引更多从业者，进而人才越来越萎缩，到这个时候想造驱逐舰，造航母，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你现在不用想太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是第一要紧事。”林正祥拍拍林叙，“日子总不会比前几年更差的。”
林叙终于露出了笑容：“是啊。”
其实他没必要纠结，不管是造军舰还是民用船，他终归已经过上了和上辈子截然不同的生活。
军舰和民用船确实不同，但作为造船的人，他没必要人为地做太多区分。
……
在家里吸满了能量，林叙又回了趟学校。
船舶系最近刚开完会，陈明峰已经不再是系主任了，不过他依然留在系里教书：“这几年倒是进来了不少年轻老师，可是系里人员一直不太够，不少老师年纪都大了。”
“你们要是有空回来，也能给师弟师妹们讲讲课，开个讲座也行。”
林叙是带着特产来看陈明峰的，他嚣张地走遍了整个船舶系，认识的不认识的老师都发了一份，陈明峰取笑他：“你这都是在明面上送礼了。”
林叙道：“您又不是系主任了，再说了，这礼也不是我送的，是卫强送的。”
陈明峰仔细问了林叙卫强的情况，知道卫强在大连厂发展不错之后，他心情相当愉快：“你们77届这一批，就没有谁是差的。”
卸下系主任的重任之后，陈明峰整个人更显柔和。
林叙他们毕竟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学生，老师们待他们的态度不一样，他们这一届，老师们能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而越往后学生越多，系里每年都有不少学生进来，老师们自然很难关注到每个学生。
林叙对陈明峰说了厂里对自己的安排。
“这不是坏事。”陈明峰给林叙泡了一杯茶，然后慢慢坐下来给林叙讲自己的理由：“这几年是咱们船舶行业的起步期，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军舰的市场和民用船不一样，有些军舰造得好，一看就是能赚大钱的，但它能卖吗？绝对不行啊，你叫老美把航母卖给咱们，只要它肯卖，就算钱不够，我捐一个月工资，你捐一个月工资，这航母也就买回来了。”
“但是民用船不一样，现在行业不景气，咱们的货船客船油船都要到国际市场上和其他国家竞争，这是真刀真枪的拼杀，你觉得造军舰更有挑战性，可我觉得，造民用船就是从人家嘴里抢肉吃，没点真本事，人家会把肉让给你吗？还是你觉得，你随便造一艘船，人家就能掏真金白银去买？”
陈明峰盯着林叙看了两眼：“你长得是不错，可如果你造的船不行，人家也不会买的。”
林叙：“……”
如果不扯到“长得不错”这句，他会更容易被陈明峰说服。
林叙多少是有些虚荣心的，他曾经想过，如果南江厂造的驱逐舰由他来负责，甚至哪一天他能参与到航母的建造——那个时间并不会很遥远。
那么即使他只是万千造船者中的一员，他的内心也会觉得很骄傲，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拥有辽山福三艘船，如果他的名字出现在其中，他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更有价值和意义。
但现在，仔细去想想，他的初衷只是造船罢了。
在上辈子，他见证了整个船舶行业从一无所有到占据全球大半市场，拿下一个个重要订单，他想成为这个行业的一员，想成为行业发展的参与者。
但发展毕竟是整个行业的共同发展，而不是某一艘船、某一类船的突破。
发展是同时在进行的。
“再说了。”陈明峰继续劝林叙，“以后的事情谁能保证呢？”
林叙被成功说服了。
不得不说，陈明峰不愧是当过系主任的，虽然现在卸任了，但大道理依然一个接着一个，绕晕人的能力极强。
林叙自己也想通了，厂里安排他去造民船，必然是因为现在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
……
事实上，南江厂方面任用林叙的理由很简单，只有两个字——赚钱。
“南江”号巴拿马型散货船目前是国产散货船的标杆之一，继港岛的船东之后，各国船东纷纷找南江厂下订单，因为这一型船安全性高，远航能力强，价格便宜，是同类型散货船里性价比最高的。
至于螺母——国内和海外的厂商都认可了南江厂生产的这一型号的螺母，订单一直不断，机器一开动就有外汇进账。
哪怕有海外厂家据说已经攻克了这一技术，可专利毕竟在南江厂手里握着，何况相比海外工厂开出的价格，南江厂这边的性价比显然更高。
便宜就是终极武器，谁也不会嫌自己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