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被出版社的编辑们收了, 但问题在于,编辑们回答不了那些问题, 工人们纯粹表达喜欢倒还行,那也是对他们工作的认可。
可工人们的投稿都奔着专业去了。
写信给杂志社的除了船厂的工人们外,还有好几位高校老师和学生,他们把信纸叠得整整齐齐,在纸上写下一排排字,还有带图来询问的。
“这些信具体该怎么安排?”
这个年代,编辑们可不能把读者来信傲慢地扔在一边,他们做杂志的态度认真,读者的来稿来信也都很认真。
林叙这篇论文刚发来杂志社的时候, 因为这是一篇大学生的论文,它写的内容却不是理论性质的,而是实践性很强的那类——这类论文通常来自船厂和研究所, 编辑们曾犹豫过该不该发。
最后, 经过参阅各种资料佐证, 以及邀请杂志社所属的研究院人员实验,将结果一一认证,确定了论文的真实性之后,这篇论文才上了杂志。
当然, 林叙本人虽然只是大学生,他的指导老师温昉在业内却有些名气,以编辑们对交大船舶系的了解,交大那边应该不会允许学生胡乱投一篇论文过来。
“所以还是得恢复高考, 去年之后, 咱们收稿的质量明显提高了。”
前几年虽然大学正常办着,课也正常上, 但教授老师们都处在一种不安稳的状态,自身也没有搞学术的心情,在他们船舶领域,教学、研发、船厂运行……方方面面都受到影响。
教学和实践都是一条线上,一方停滞,另一方必然受影响。
……
编辑们思量着该怎么处理这批信件,商量了许久,最终还是主编正式拍板:“咱们先把信筛选一遍,涉及专业问题的全部寄回交大。”
事实上,这些信大半不是写着玩,而是抱着求知的态度写的,因而这段时间里,寄到交大船舶系的信堆成了小山。
林叙和温昉两人面面相觑:“这都是寄给我的?”
他好像没做别的,只是写了一篇论文吧?
温昉也没料到,林叙投的论文会有这么热情的回应,虽然他个人非常看好论文的质量。
“其实我这还有南江厂那边的口信,他们说,你经常过来,这么好的文章怎么不先给他们瞧一瞧?”
林叙根本反驳不了。
见林叙一脸苦涩,温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要觉得有压力,这只是证明你的论文确实写得很好,是得到工人们认可的,咱们一起把信拆开,看看都写了什么。”
在交大这栋低矮小楼里,林叙和温昉默不作声地拆着信。
信主要分成两部分,一是工人们对焊接手法的疑问——论文中的某些部分,林叙讲述得还不够清晰。
二则是最直观的反馈,譬如某地船厂采用焊接新方法后,工时缩减了多少,工作效率提升了多少,为国家节省了多少经费等等。
“林同学和温老师如若有空,可来我厂指导一二——XX船厂留。”
在这些信件的最后,林叙和温昉总能看到类似的留言。
去林叙当然是没有时间的,这学期他一直很忙,这篇论文本身就挤占了他大量的学习时间,他一边写论文,还要一边把学业完成好。
和学焊接一样,对待其他课程,林叙同样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风格,所以他不光是学课本上的内容,还得发散思维,把课程相关的资料和知识点都学透了。
可以说,写论文的那段日子,他的时间都是硬挤出来的。
“有时间可以过去看看,船厂那边肯定会报销路费的。”温昉道。
林叙连忙摇头。
现在的交通实在太不方便了,他回趟家都要很久,更不用说去这些分散在天南海北的船厂,等他从船厂回来,寒假估计都过去了。
他暑假就没回家,寒假再不回,外公外婆他们连过年都不开心。
船厂那边的盛情邀请林叙不会去,不过他每一封信都认真回了。
得益于赵海平对他的“给XX写一封信”的锻炼,林叙回信的时候得心应手,一点不觉得痛苦。
回信和写作文毕竟不同,每一封来信都是真情实感认可他的发现,他对焊接的研究也确确实实能够帮助到别人,林叙内心里相当高兴。
他的回信没有华丽的辞藻,都是朴实的话。
船厂工人的疑问,林叙也一一解答了。
有些疑问以林叙目前的水平也难以回答,所以他先查资料,再请老师指导,顺便去南江厂进行实际的尝试,得出明确的结论之后,林叙再回复对方。
在这一过程中,他自身的积累也提升了许多。
焊接毕竟是造船的一部分,它并不是完全独立的一个领域,在了解关于它的知识的过程中,林叙必然要研究造船的其他方面。
这些信件的数量比林叙想象中要多得多,好在只集中于一段时间,后面慢慢就少了。
卫强他们对林叙相当羡慕:“怎么没人给我写信?”
林叙:“……不是有吗?”
卫强:“你快别说了。”
卫强最近也发了篇论文,客观来说,他写得确实不错,但他只收到了唯一一封来信。
来自交大船舶系某竞争院系的教授:“你愿意读我的研究生吗?”
按理说这是好事,但信的内容偏偏被他的指导老师看到了。
指导老师:“?”
后面有一阵他们上这个老师的课,老师对这种当面挖角的行为进行了极力痛斥,并在之后写信给对方校,也开始了毫无愧疚的挖墙脚行动。
寒假之前,林叙的注意力暂时从焊接抽离了,他听温昉和陈明峰的建议,先来研究船舶设计。
这是他们船舶系学生的必学课程,也是船舶建造的第一步。
老师们之所以给他建议,是因为林叙暂时还没确定自己的方向,在学船舶这件事上,他表现得非常贪婪,所有领域他都感兴趣。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要懂放一部分留一部分。”温昉道,“你先看看,找到自己最感兴趣的领域。”
“行。”
林叙于是继续重复自己泡自习室和图书馆的生活,只要有空,他也会去老师们那边问问题,老师们不管脾气如何,只要人在办公室,总能第一时间给他解答。
某天上午,林叙还在宿舍洗漱,班长就过来敲他门:“陈老师找你。”
“找我?”林叙疑惑道,“现在?”
“他人就在楼下。”
林叙赶紧洗漱完跑下楼,果然,陈明峰就在宿舍楼下站着呢。
陈明峰看着挺严肃,可相处久了大家都知道,他为人相当不错,对学生也关心,大家一点都不怕他。
林叙喊了他一声,陈明峰先递了个袋子过来:“没吃早饭吧?先吃点。”
林叙笑嘻嘻接过,陈明峰告诉他,有记者要来采访他。
林叙听了一头雾水,他有什么好采访的?
“还是你那篇论文的事,船厂工人们反响很热烈,听说不少厂直接把你的论文编成了焊接指南,记者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来了解情况,想出个专题报道。”
“你不用紧张,随便说说就行。”
林叙跟在陈明峰身后,记者先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他先问林叙写这篇论文的动机,又问了他写作过程中写作过程中遇上的难题,林叙都一一回答了。
采访中规中矩,有陈明峰在,林叙一点不觉得紧张。
现在的记者和后世也不一样,不太会给采访者挖坑,说些“可代价呢”之类的话。
采访结束后,林叙忍不住问:“这篇报道什么时候会发?”
“很快的。”记者没有说明确的时间,却给了林叙一个时间范围。
来采访他的是国内一家很大的报纸,林叙关心的是,报道的内容……家里人是不是也能看到?
……
几天之后,红河村。
林文华进大队当了一个小干部,官位可以说几乎没有,可大热的天不用出去抢收,冷天也不用下河清淤,日子要比干农活轻松得多。
不过他舍不得郭萍受罪,到了农忙的时候,他还是会给郭萍帮忙,村里能帮的活他都会帮一把。
到大队之后,林文华经常要到镇上去开会,那他就成了大队和镇上的联络员,谁家来了信,谁家有东西要带,都是他一趟一趟去帮忙。
他本来就是热心人,没进大队的时候就会帮忙,tຊ进大队之后空闲时间多了,更是随叫随到。
这一天大队没什么事,林文华终于有空给自己泡一碗茶,静静坐上一上午了。
年底了地里活不多,大队的活儿却一直没有少过,各种总结、报表、亩产、人均……好在现在不是地产万斤的年代,按实际数字报就行,红河村虽然不富裕,但也不算贫瘠,老百姓的日子是能过下去的。
喝了碗茶,林文华有些困了,他心里想着,这会儿家里不知道有没有事,他要不要回家看一看?
“文华,你看看这个。”
大队长的声音把他的瞌睡吵没了,他一抬头,就见对方拿起一份报纸:“这写的是不是你外甥?”
“怎么可能?我外甥还是学生呢。”
进大队也有一阵了,大队订的报纸林文华每天都会读,所以他很清楚,这些都是大报,他们全县都没几个人有本事上。
“怎么不可能?你看哈,海城交大船舶系1977届学生林叙,你外甥不叫林叙?他是在海城交大读书的吧?”
林叙这个名字本来就不常见,何况年份学校专业又都对得上。
林文华这下不稳稳坐着了,他从大队长手里拿走报纸,仔细读了起来。
“10月过后,各家船厂捷报频传,‘长城’号正式下水,‘马兰’号面向市场……与此同时,各家船厂焊接效率的提高令人振奋。”
“这则喜讯,来自海城交通大学77届学生林叙的一篇论文……”
林文华一字不落地把报纸读了下来,每个字他都读得无比仔细,他一边读,大队长一边问:“是你外甥吧?”
“是,报纸上写了他是咱们县人,队长,这报纸你能给我吗?”
“你拿着呗。”报纸是公家订的,不过他们大队的报纸就不需要专人整理了,最后都被各家各户带回去糊墙殿东西了。
看到林文华高兴的模样,大队长心里也有些羡慕。
林文华进大队的理由是家里孩子考上了大学,结果他这外甥还在读书呢,就能上国家级大报了。
对比自家的孩子,那真是人比人气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