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这么一艘船, 感觉如何？”林叙忙到中途，接到了施家望的电话。

施家望语气轻松, 对比之下，林叙的语气就沉重多了：“是个精细活。”

甚至可以说，不是一般的精细活。

“咱们厂一时半会推进不了这个项目吧？”施家望问。

林叙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外装完成都很麻烦，内饰的话……咱们太不了解市场了。”

林叙这么一说，施家望自然明白了：“所以这个项目才由总公司那边牵头嘛，咱们厂不是主力，不过厂长吩咐过，你既然过去了，心态上要把自己当成主力, 参与工业皇冠明珠建造的机会可不多，造这艘船，上面也是下定了决心。”

林叙低声道：“我明白。”

船舶工业皇冠上的三颗明珠, 林叙已经参与了LNG船和这艘豪华游轮, 至于航母, 他恐怕不会有参与的机会。

不过不管是LNG船还是豪华游轮，都让林叙意识到，越是建造难度高的船，建造过程必然越繁琐, 数不尽的细节等待着他们去攻克。

最关键的是，这项工作需要多部门联动，不是光他们造船这边准备单位就足够。

林叙他们这次来H省，负责造这艘游轮的是H省当地的一家大型船厂, 施工队伍同样出自这家船厂, 舷墙外板70多段的矫平都由他们来负责，林叙他们把设计做好之后, 施工作业都是由对方来完成的。

林叙亲眼看到他们在矫平上进行的创新——用电磁法代替传统火工。

为了造好这艘船，H省这家船厂也在焊接工艺上进行了创新。

林叙最感兴趣的还是这艘豪华游轮的设计图，足足6万份设计图——他本身对豪华游轮这类客船缺乏了解，通过看设计图，一艘豪华游轮该如何去建，具体过程已经在他眼中了。

不过对设计图进行细分的话，都属于看起来容易，实则造起来相当难的范畴。

这段时间除了自己参与的那部分内容外，林叙基本上都在看设计图。

好在林叙这次不是孤独一人，来自G省的那位陆总工甚至比他看得更仔细。

“林工，陆工，你们俩也看得太认真了吧？”

H省风景秀美，自然环境好，海鲜也好吃，过去来H省出差，一般人也没什么闲情逸致出来玩，现在则不同，H省的风景被开发出来了，海鲜饭店一家接一家开，平时干活累了，多数人都外出吹吹海风，让自己的心情放松放松。

到了总工这个职位，人就不需要那么累了，负责的多是大方向上的工作，小细节则由下属们来完成。

总工把小事都给包揽了，手底下人又该做什么呢？

林叙倒没有想到这份上，他的想法很简单，看看，再学学，豪华游轮的建造难点他们南江厂暂时用不上，可难保以后用不上。

林叙和陆工对吹海风看海岸线都不感兴趣，他们搞造船的，天天tຊ和江啊海啊打交道，时间久了，看都看腻了，哪有兴趣再去欣赏？

相反，船坞里那种闹哄哄的氛围反而更适合他们。

……

林叙一张张地看着设计图，他一般一天看几十张，毕竟时间有限，他身上还背着任务。

他和陆工两人宿舍靠在一块，白天对设计图上有疑惑的地方，下班之后，两人会聚在一起探讨探讨。

和这位陆工打交道，林叙经常会感慨“这世上还有比我情商更低的人”，对方讲话确实比常人要冲一些，但都是实实在在的干货，没有什么废话。

而且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性格是这样，反而会对他多一分包容。

“H厂这次引进了焊接机器人，你去看过没？”某天上午，林叙刚遇到陆工，对方就问了他一句。

“我昨天想看的，人太多了，里里外外围观了一圈人。”对方语气有些懊恼，“据说它的焊接功能很全面，这么大一艘船，这么多需要焊接的部分，光靠人力确实难操作。”

“等人少了，咱俩去看看呗。”林叙回他。

“行！”陆工点了点头，“这机器人价格不便宜，我们厂之前也打算买的，问了价格，没敢下手，这次我先看看它效果怎么样，好用的话，是能买一台。”

目前国内应用到焊接机器人的船厂还很少，南江厂也有购买的计划，这样更省人力。

倒不是说南江厂要减少用人，而是从7、80年代到现在，南江厂整体的生产规模扩大了许多倍，与此同时，生产的难度也在不断增加。

虽然厂里年年都在招人，可新招的年轻工人暂时还弥补不了老师傅们的空缺。

何况船厂招人也有一定的限制，不可能无限扩大招人的名额。

找了一个中午休息的时间，吃过饭后，林叙和陆工溜达到了焊接车间，H厂新买的焊接机器人还在运作当中。

从林叙的角度看，焊接机器人的外表有些笨重，可投入到工作之后，它表现得相当精密，H厂也有专人监督它的工作，同时对它的焊接结果进行专门检查。

“厉害啊。”陆工尝试操作了片刻，“咱们国内暂时还没有生产这种机器人的厂家吧？要是有，我们绝对买上它几十台。”

反正不管卖什么，国内厂家总比国外厂家更便宜。

他们造船这么多年，对买设备这件事心里门清，只要是国内造不出来的，国外厂家绝对把价格往天价上报，一旦国内生产出了性能相近的同类型产品，那价格自然而然就能被打下来。

当然，在精细化、个性化、对技术要求最高的那批设备上，国内产品和国外还有一定的差距，在某些门类上，这种差距甚至是巨大的，一时半会根本超越不了，只能等待时间。

客观来说，从国外买的这台焊接机器人绝对是好用的，林叙决定把它纳入清单，回去之后找领导提议。

可惜他们这行没有什么双11和618，谈不下来的价格注定谈不下来，除非大批量购买。

而他们南江厂虽然财大气粗，这几年靠造LNG船赚了不少钱——林叙虽然出差不多，可只要他出了厂门，总能听到类似的调侃，但对于南江厂而言，大批量购买焊接机器人也不容易。

LNG船这种高附加值船确实赚钱，可它在生产上的投入也比普通船舶多得多。

这里花一些，那里再花一些，就算南江厂再财大气粗，也经不起方方面面的消耗。

……

在H省的这段时间里，林叙还围观了材料上船的全过程，所有的材料上船前都要称重，为了保证船的重量，就连油漆工艺也制定了相当严格的施工标准。

以林叙造船的经验来说，这船往重了造比往轻了造容易多了，材料、工艺这些都受限制，哪怕只限制10%，施工时的难度也要提升好几倍。

而除了这些基础的准备工作之外，更难的其实是协调问题，在林叙看来，相比LNG船，豪华游轮的施工更加琐碎，譬如舾装，可谓种类繁杂、施工量巨大——这艘船既有整体舾装，又有分段舾装，每一个舱室都有相应的舾装要求。

不同分段的施工有时候会同时进行，但有时候也会分开，而即便是对不同分段进行同样的施工内容，问题通常也不会完全相同。

至于施工的安全标准，在林叙看来，那更是超复杂，但考虑到安全的要求，不管前面面临着多少困难，他们的字典里也不可能有放弃这个答案。

这就是造船。

从最简单的散货船，到复杂到极点的豪华游轮，不管造什么类型、什么规模的船，都容不得一点轻忽。

为了应对好这艘船的安全问题，H厂可谓是全厂出动，成立了消防队和督查队，设置了完备的消防系统、逃生系统还有防水系统、报警系统，一遍遍地进行演练，把演练做成了常规化。

负责安全的未必是厂里懂生产、经验丰富的员工，可为了造好这艘船，H厂几乎是全厂严阵以待，不管是有造船经验的，还是没有造船经验的员工，所有人都全身心地为造好这艘船出工出力。

“这就是为什么咱们的造船业能这么快发展起来。”

听到这句话，林叙默默瞅了身边的陆工一眼。

和对方相处了这么久，林叙还是第一次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么感性的话。

但确实是如此。

因为他们技术上还不够领先，还有很多难关等待着去攻克，现在能拼的，只有自己已有的东西——人力、体力和勤奋。

林叙和陆工都是参与过造船的人，也见证了厂里员工们不分昼夜地为一艘艘船拼搏的过程。

没有谁规定，船舶业一定要发展成世界领先——虽然在这个国度，不管处于什么行业，所有人都在追求着世界领先。

哪怕在这个世界上，论船舶业的发展速度，他们已经迈入了世界前五，工业生产也发展得相当迅速，却没有人因此感到满足。

就以林叙在的南江厂为例，按理说，他们已经造出了好几艘LNG船，在LNG船市场上占据着一席之地，然而，对这样的结果，他们厂里想的只是新船必须比旧船自主化更多，要实现专利的自给自足。

当然，林叙之所以喜欢造船，也是因为这个行业一直在进步，不是一潭死水的情形。

在此刻的他眼中，H厂的拼搏等于南江厂的复刻，参与到这个项目里，他觉得自己和在南江厂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大家都不容易啊。”林叙感慨道，“看到人家火热地造船，我都想早点回咱们厂了。”

林叙人在H省，却还是会和几位厂领导保持联系，和陈辽徐军杨他们也常常打电话聊。

他们仨聊的都是厂里的八卦，连一条狗随意拉屎被厂里人半夜潜伏抓到的消息都说。

其实林叙自己已经是厂领导了，可在几位老领导面前，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自觉，对待几位厂领导依然是客客气气的，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程安民和施家望他们对他倒是随意了许多：“那你回来？”

林叙果断拒绝：“我图纸还没看完呢。”

他对豪华游轮的建造相当感兴趣，哪怕没有活干的日子，林叙也会到船坞那片围观围观，材料的使用、整体的管控、相关方管理……每一项都是一个大工程。

林叙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

级别足够的好处在这里充分体现了出来——基本不会有人阻拦林叙，都知道他是南江厂的总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