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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声声慢(四)

帝师攻略 晏云酌 5046 2024-07-04 10:23:47

沈扶冷睨了他一眼,段明烛摊了摊手,摆出一副无辜模样。

他对沈扶的冷脸已经见怪不怪了,起初或许还有些威慑力,但是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反正无论如何,他的先生对他总是没有好脸色。

沈扶蹙着眉,沉声问道:“陛下到底想干什么?”

“想让先生留下来。”段明烛无辜地道。“先生陪朕歇一晚又怎么了?”

沈扶:“……”

“朕今天都受伤了,膝盖好疼。”段明烛嘟哝两句,半真半假地委屈起来。

沈扶看着他这副神情,颇为无语。

段明烛挣扎着下了榻,走到他身边,撒着娇握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先生,你留下来嘛,不过就是陪朕躺一躺,朕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望着紧闭的房门,沈扶知道今晚他是出不去了。最后,他实在受不住段明烛的软硬皆施,轻叹了口气,他还是妥协了。

看到他默许,段明烛总算喜笑颜开,拉着他上榻。

“先生,你睡里面。”

沈扶将胳膊从他手中抽离出来,淡淡说:“臣睡外侧。”

段明烛不依:“不要,朕喜欢睡外侧。”

沈扶面不改色:“臣答应留下来,已经做出让步了。”

段明烛不高兴了:“你是不是想等朕睡着之后,悄悄离开?”

沈扶反问:“门已经锁了,臣如何离开?”

段明烛这下没话可说了,他争不过沈扶,最后闷闷不乐地睡在了里侧。

熄了灯之后,沈扶躺在床的外侧,几乎紧挨着床沿,侧身背对着他。

其实折腾了一夜,段明烛早就没了睡意。翻来覆去好几次,每一次都往沈扶那边挪几分。

床上不停地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沈扶只恍若未闻,闭目养神。

屋里十分安静,龙涎香仍在燃着,散发出袅袅清香。过了片刻,段明烛忍不住低声道:“先生,你睡着了么?”

沈扶没说话。

段明烛扭动了一下身子,又往他那边靠了靠:“朕睡不着。”

沈扶依旧没说话。

“你转过身来看看朕好不好啊。”

沈扶装没听见。

“朕膝盖疼。”段明烛又往他那边靠了靠,恨不得贴在他的身上。

沈扶实在受不了了,轻叹:“陛下这个懂医术的都不知该怎么办,臣难道有什么法子?”

“谁说朕没法子的。”段明烛低声说。

“陛下既有办法,还问臣作甚?”沈扶瞥他一眼。

“你转过身来,抱一下朕,朕就不疼了。”段明烛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所以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正是这样的音调,给他这简短的一句话中添了几分暧昧。“抱一抱朕嘛。”

沈扶心里直叹气,这个段明烛跟个烦人精似的,他就知道在这房间里跟他一起睡觉没什么好事,所以还是决定不给他任何回应。沈扶心道,只要段明烛觉得无趣了,他自然而然地就放弃了。

但沈扶还是低估了他。

段明烛恼他没有回应,在一边小声抱怨:“从你来养心殿到现在,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若是段明煜被栾氏罚跪两个时辰,你定然关怀备至。”

“……”

段明烛委屈地道:“先生丝毫不关心朕,既然如此,你今晚何必来探望朕?”

沈扶幽幽道:“臣知道了,下次不来了,免得再被陛下锁在屋里。”

段明烛:“……”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段明烛一时气闷,也不想再招他厌烦了,索性闭上了眼睛开始酝酿睡意。

过了一会儿,沈扶见他不出声了,不由想起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情,于是轻声问道:“林嫔娘娘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提到林靖瑶,段明烛沉默片刻,然后将今日在宁康宫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沈扶,包括林靖瑶只是偶感风寒,并没有身染瘟疫的事实。

沈扶听罢,心下起疑:“如此,问题就出现那名宫女的身上了。”

段明烛平躺在榻上,轻叹一声:“朕早该想到的。母妃身边的宫人朕都认识,但是那个宫女过于眼生了。那会儿一时心急,没想这么多。”

“陛下可有下旨调查她?”

“跪了一晚上,疼都疼死了。”段明烛小声抱怨,想等他出言安慰。“朕还没来得及下旨呢。”

沈扶继续分析道:“没下旨是对的。若是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六局十二司中的宫女太多,想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况且几个时辰过去,她目的达到,想必早就不知藏去何处了。”

段明烛撇撇嘴,说:“朕已经吩咐韩卓暗中调查,此事不能大张旗鼓。”

沈扶微叹,转移了话题:“陛下现在好些了么?”

段明烛:“还好。”

“不疼了?”

段明烛如实说:“腿疾发作的时候也只能熬着,只要熬过去那一阵剧痛,剩下的能忍得住。”

沈扶问:“太后娘娘难道不知道陛下有旧疾?为何还会罚你跪?”

段明烛撇撇嘴,回答道:“深宫妇人又不知前线环境恶劣,只觉得朕年轻身体好,哪里知道……”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却突然戛然而止,改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严重的。”

说到底,段明烛虽然渴望沈扶的关怀,但也不想让他过于担忧,所以还是将实情隐去了。

沈扶思忖了片刻,武将的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旧疾。栾太后定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段明烛非她亲生,她自然也不会对他太过于上心。

过了须臾,沈扶静静地道:“她虽是太后,但陛下才是天下之主。如今陛下处处忍让栾家,外戚干权,对朝廷没有益处。”

段明烛凑到他身边,突然间搂住他,说:“先生是在关心朕吗?”

沈扶背对着他的身子突然一僵:“在其位而谋其政,臣是为天下计。”

段明烛沉默了一会儿,过了片刻,说:“你转过身来。臣子跟皇帝说话,哪有背对着朕的道理。”

拿出皇帝的身份来压他,沈扶也无法再反驳他了,只能慢吞吞地翻过身来,却只低垂着眉眼,没去看他。他心道不能背对着皇帝,却也没有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说话的道理。

段明烛:“先生,一直以来,朕都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陛下请问。”

段明烛简单斟酌了一下言辞,问出了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到现在,朕即位已经数月,先生接受朕的帝位了吗?朕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难,可是朕一直在努力让你接受,这个过程对于朕来说,或许更难。”

沈扶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思索片刻,回道:“臣一介微末之躯,做不了能臣,也做不了乱臣,只能当个循吏,尽本分做事罢了。陛下不必在意臣是否接受,而是应该让世人认可陛下。”

“难道先生就不是‘世人’了吗?”段明烛忙道,“朕一早就说过,不在乎煌煌史册、悠悠众口如何评价朕,毕竟天底下那么多人,总有说朕好的,也有说朕不好的。可是朕在意先生!”

沈扶微怔。

段明烛垂下眼帘,小声道:“其实朕也有想过,若先生执意不接受朕的帝位,那干脆把位置还给明煜算了。”

段明烛声音微顿,继续说:“在这凤京府每一日,每天除了上朝,看折子,就是跟朝臣们虚与委蛇,还得每日去宁康宫请安,跟太后装作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朕其实一点都不开心,还不如回北境戍边。既然如此,让明煜坐这个位置又有何妨?”

黑暗中,沈扶神色微变。他没有想到,段明烛今夜竟然会有这么一番剖白。

“但即便朕有这个想法,栾党也定然不答应,他们本就视明煜这个前太子为眼中钉。所以眼前最为急迫之事,是要立刻扳倒栾家,收回外戚政权。”段明烛平静道。“朕不想先生只做一名循吏,朕想要先生帮朕,辅佐朕。”

沈扶闻言,心里微叹。他越来越觉得,段明烛天生就是当皇帝的人。即便他不是嫡出,生母低微,可正是这样的出身,让他变得从小会看别人脸色,会经营算计。在后宫中长大,他变得有耐心,有野心,在北境这些年,还学会了笼络人心,懂得当断则断,恩威并施。

只有这样,才能当得起九五之尊。

段明烛却已经等得心焦,又追问道:“先生,你愿意么?”

沈扶敛眸,说:“臣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陛下。”

“你尽管问。”

“陛下如今是天下之主,能保证一直克己奉公,爱民如子么?”

“能,当然能!就算不是为了先生,为天下,为社稷,朕也会做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段明烛急忙说道。

沈扶又问:“既然如此,陛下能否善待景王殿下,以及他将来的子孙后代?”

段明烛坚定回答:“能,等扳倒了栾家,朕马上送他去封地。”

“还有,陛下可否赦免在在景王一案中受到牵连官员,并让他们重新赴任?”

“朕早就想这样做了!”段明烛忙解释道,“那都是栾鸿为了排除异己干的。如今朝堂上栾党的官员占大多数,朕想过将他们召回,也免得这朝堂让栾党弄得乌烟瘴气。”

沈扶缓缓呼出一口气,垂下眸,低声说:“如此,臣愿意辅佐陛下,以身许国,万死不辞。”

屋里的龙涎香已经燃尽了,少许余味在西暖阁中弥散着。段明烛眼睛一涩,突然间抱紧了他。等了许久,他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朕才不要你以身许国。”段明烛喃喃道,“武将不惜死,天下太平矣①。冲锋陷阵的事,让朕去就是了。先生坐镇后方,让朕知道你在朕的身后,这就够了。”

沈扶身子一僵,下意识挣扎,可是段明烛却将他抱得很紧,他无奈道:“陛下如今是皇帝,即便战事再起,也轮不到陛下亲临前线。”

段明烛故意问:“皇帝为何就不能亲临前线?大晟江山是当年太祖皇帝亲自打下来的,大晟建朝之后,太祖也屡次御驾亲征,为何朕不行?”

“今非昔比。”沈扶道,“陛下不能冒险。”

近距离感受着他的体温,段明烛忍不住打趣:“先生,你就承认你这是在关心朕吧。”

沈扶就知道他这人正经不过三秒,伸手将他推开,翻了个身,再次拿后背对着他,不再说话。段明烛便从身后抱住他,然后闭上了眼睛。“朕可以不冒险,先生也不能再说什么以身许国的话。”

他顿了顿,说:“朕要你活着,一直在朕身边,辅佐朕。”

沈扶呼吸微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段明烛笑了笑:“睡吧,天都快亮了。”

“陛下也早些睡,莫要耽搁早朝。”沈扶低声说。

段明烛笑道:“好,朕与先生一起入眠。”

屋里安静了下来,龙涎香的味道已经越来越淡。过了一会儿,段明烛听到他绵长的呼吸,知道他是睡着了。

“谁要你以身许国。”黑暗中,段明烛若有所思片刻,喃喃道。“以身许朕还差不多。”

***

寅时二刻,天已大亮。

段明烛醒来的时候,沈扶正在穿衣。

他半张脸还藏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看沈扶披上朝服。不知为何,他此时心情还不错。

“先生没有半夜悄悄离开,真好。”段明烛笑道。

沈扶睨他一眼,说:“陛下让韩卓锁了门,臣如何离开?难道要臣翻窗?”

段明烛眨眨眼睛:“那可不行。翻个窗万一摔了,朕可要心疼死了。”

沈扶没打算接这个话头,只催促道:“睡醒了就起来,一会儿还有早朝。”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段明烛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朕自即位以来如此勤政,误一回早朝又如何?”

他本来想说“为了先生误一回早朝又如何”,却怕说出口沈扶又不理他了,遂只能省去了那几个字。

沈扶理好了衣裳,问:“陛下的膝盖可还疼?”

“好多了。”段明烛说,“一会儿乘御辇去奉天殿,不耽误早朝,先生放心了吧?”

韩卓听到屋里的动静,知道段明烛已经醒了,于是敲了敲门:“主子,可需奴才进来伺候更衣?”

段明烛刚想让他进来,张了张口,却又看向沈扶,似乎在征询意见。

沈扶神色微变,他本就面皮薄,哪里愿意被下人们瞧见昨夜自己跟皇帝同处一室。

段明烛一笑:“他不进来也定然知道昨夜先生睡在这里。”

沈扶侧目看他一眼,低声说:“不许让他进来。”

段明烛扬声道:“你去传早膳吧。”

“是。”

韩卓应下,离开前,把门上的锁打开了。

沈扶听到外面已经没人了,于是想走,段明烛拦住他:“先生不用早膳了?”

“不必。”

“那可不行!”段明烛只穿着中衣和净袜便下了床,拦在沈扶身前。“先生本来就够瘦了,朕可不准你养成不用早膳的习性。”

沈扶低头一看,微蹙双眉:“去把鞋穿上。”

段明烛抱臂扬了扬下颌:“你都已经把韩卓赶走了,没人替朕更衣了。”

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要沈扶为他更衣。

沈扶不想理会他,转头就走,段明烛突然拽住他手腕,沈扶拧了眉,回头看他,段明烛故作威胁道:“先生若是不答应朕,朕可是会报复你的。”

“哦?”沈扶收回手腕,冷冷地看着他,“陛下打算如何报复臣?”

段明烛狡黠一笑,凑到沈扶耳畔,低声说:“昨夜先生可宿在了西暖阁,若不答应朕,朕就让韩卓在朕的起居注写上先生的名字。”

沈扶:“……”

起居注是用来记录帝王日常一言一行的,平日里,后宫嫔妃的侍寝记录也需写在上面。但是段明烛的后宫至今空无一人,所以他的起居注上也从来没有过侍寝记录。

沈扶看着段明烛一副得意模样,拿着别人的把柄,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最终,沈扶还是认输了,默默给他换下寝衣,又为他穿好贴里和朝服,穿上靴子,系好玉带,戴上冠,一切准备就绪,段明烛满意之余,非要替沈扶挽发作为回报,沈扶硬着头皮让他重新梳好头发,这才作罢。

段明烛将他拉到铜镜前,看着镜中二人。

此时,段明烛一身玄色朝服气宇轩昂,沈扶一袭深红官袍道骨仙风。二人虽年龄相差些许,气质迥然,然而却同样身姿高挑,相貌出众。

“先生,你看我们像不像一对天生的……”

话音至此,段明烛突然戛然而止,望着镜子里沈扶的清冷面容,硬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神仙眷侣”咽了回去。

“……鱼水君臣?”

沈扶轻咳一声,不想回答这个不正经的问题。只道伺候完更衣,他的任务也完成了。

段明烛看着他的侧颜,噘噘嘴有些不满,却还是拉着他一同前去用早膳,然后前往奉天殿上早朝。

当日夜晚,李泱前来给段明烛复诊,发现他已经好了许多,沈扶也放下心来。看着他痊愈,沈扶便提出想回府,段明烛纵然不舍,但也没有理由留着他了,只能派韩卓将其送出宫去。

***

三日后。

段明烛正在御书房里看奏疏之时,韩卓走进来,称楚酌求见,段明烛便让他把人请进来。

前些日子,段明烛要贺浔暗中调查楚王府瘟疫,以及那天遇到的宫女之事,他知道,楚酌这趟进宫,应该是贺浔调查出结果了。段明烛屏退屋子里所有的人,楚酌走进殿内,行了礼,二人这才谈起了正事。

楚酌眉眼淡淡,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温声道:“贺浔暗中查出,那名宫女是司制局的一名绣娘,名叫盈儿。家中无父无母,五年前为了给养母治病,入宫为婢。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其他亲眷。底下的人在宫外五里的林子里找到了她的尸体,是自缢而亡。昨日贺浔去到了他养母的家里,发现的时候,也已经遇刺身亡。”

段明烛微蹙双眉,不知不觉间收紧了五指。

“刺杀之人,能看出武功路数么?”

楚酌敛眸,道:“那老妪不懂武,要解决她,只消匕首一击致命,什么都看不出来。”

段明烛神色微沉。

楚酌:“贺浔想请示陛下,是否将司制局调查一番,但是这样做的话,定然会惊动旁人。”

段明烛斟酌片刻,摇了摇头:“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先不说能否查出结果,此事恐怕是那名叫盈儿的宫女受了人指使,司制局掌事想必也不知晓。若是继续往深里查,也只能暗中调查,否则定然打草惊蛇。”

楚酌微微颔首:“臣会将陛下的话转告贺浔,如有消息,再禀报给陛下。”

想着这件事情,段明烛神色凝重。楚酌见状,不禁询问道:“听闻前些日子陛下腿疾发作,近来可好些了?”

段明烛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多了。”

楚酌放下心来。

段明烛心里实在纳闷,又道:“那宫女究竟是受何人指使?朕居然一点头绪都没有。她那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让朕闯入宁康宫,被太后骂一顿?”

楚酌沉吟片刻,说:“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周围虎视眈眈。更何况,陛下与栾党不和,说不定,有人想坐收渔翁之利。陛下不得不防。”

段明烛闻言,握紧了拳头压在案上,沉声说:“对付一个栾家,朕已经够头疼了。到底是谁还想给朕找这么多麻烦。”

楚酌站起身来,行了一个揖礼:“古往今来,历代帝王哪一位不是身侧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陛下今后只消多加小心,但也不必为这些小人忧心。”

听他这一番话,段明烛倚靠在椅背上,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说得对,是朕狭隘了。”

楚酌敛眸,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至于另外一件事,贺浔倒是查出了些眉目。”

“何事?”话音刚落,段明烛突然想了起来。“他查出了楚王府瘟疫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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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宋史·岳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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