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酌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作,除了脸色不是很好看,什么表情都看不到。但若是仔细看去,他额角的青筋显现,血管突突跳动着,薄唇抿得泛白,睫毛时不时颤动一下。
“你到底在迟疑什么?走出去啊!”
段云岫竭声喊道。
楚酌还是没有动,他仿佛被禁锢在了原地,步伐无比沉重。
“走出去,”段云岫眼角已经掉下了一滴眼泪,她却又深吸一口气,用毕生的力气说道,“或者,过来,抱我。”
楚酌的袖口已经被攥得浸上了他手心的汗,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难的抉择。
如果他走出去,那么段云岫无论嫁给谁,嫁给乡野村夫还是贩夫走卒,他都不能干涉半分;如果他走出去,他会亲眼看到段云岫嫁作他人妇……
楚酌的手缓缓地松开了。此时,他的手里全是汗,掌心尽是被他修剪圆润的指甲掐出红痕。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着段云岫泪流满面。然后,缓缓地走上前,艰难地看着她:“殿下……为何一定要逼臣?”
段云岫已经泣不成声,却依旧开口问道:“你……选的是什么?”
楚酌缓缓闭了眸,低声道:“……臣选殿下。”
段云岫看着他,突然间泣下如雨,仿佛脱力一般,站都站不稳了。楚酌突然伸手扶住她,段云岫顺势抱住了他,两人紧紧相拥,很快,楚酌的肩膀也被她的眼泪浸透。
“殿下……”楚酌将她抱在怀里,闭了闭眸,不断拍着她的背作安抚。“是臣的错,殿下莫再伤心了……”
“你为什么没有走出去?为什么转身?”段云岫泣不成声地道。
“臣……舍不得殿下。”在这个时候,楚酌竟然后怕了起来。若是方才一念之差,走出了这军帐,又会是什么情形?
“臣不想殿下……潦草出嫁。”
“那日你说,你不喜欢我,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可是真的?”
楚酌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微臣爱慕殿下,已经十年了。”
段云岫泛红的眸子怔住了,她缓缓松开他,试探的目光看向他。“……你再说一次?”
楚酌却敛了眸,声音更低了下去。“臣自十年前,就已经心悦殿下了。”
“真的吗?”段云岫颤声问道。
楚酌低叹一声,目中流露出悲戚:“可是臣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拿出一个十年,与殿下朝夕相处。”
段云岫鼻子发酸,哽咽道:“就为这个……你骗我说对我没有情意,让我心灰意冷……”
“对不起,殿下……”楚酌抬起不断打颤的手,去替她拭泪。“对不起,是臣的错。”
“答应了我,就不能再反悔了。”段云岫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不必说十年,哪怕是十个月,十天,我也甘之如饴。”
楚酌突然间再次将她拥入怀里,闭了闭眸:“从前,臣的心愿是殿下觅得一良人;今后,臣只愿殿下再也不落泪。”
段云岫此时颇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她是疆场之人,鲜少有这种小女儿的作态,可是如今,在心悦之人面前,她却难以隐忍情绪,在他的怀里喜极而泣。
***
次日,楚酌进宫,在段明烛面前道明自己对长公主殿下的心意,请求赐婚。
段明烛一听,问他怎的又愿意做驸马了,楚酌垂眸,称他心悦长公主已久,又将段云岫夸了一番,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体面话。
但是段明烛岂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他一想到楚酌曾经让段云岫那般伤心,心里仍是不满,但面上却并丝毫不显山露水。
“弦歌啊,不是朕不愿意赐婚。前些日子,朕那道赐婚的圣旨,不是被你退回来了么?”段明烛拿眼尾看他,阴阳怪气地道。“这是朕第一次赐婚,结果就被你抗旨不尊,朕觉得十分没面子,日后也不想再赐婚了。”
楚酌张了张口,嘴唇翕动几下,却无言以对,只能恳切地望着段明烛,说道:“微臣知罪,待微臣回府,马上写一封请罪折子呈上,还望陛下息怒。”
“行啊。”段明烛漫不经心地端起御案上的茶,吹开水面上的浮沫。“那你回去写罢。”
楚酌脸颊红了红,踌躇道:“那赐婚之事……”
“你先请完罪再说,朕要看看你的折子诚意如何。”
楚酌闷声道:“是……那微臣先行告退。”
见他要走,段明烛喝了一口茶,满不在乎地说:“这赐婚的圣旨,朕之前已经派人替朕拟过一道了。既然这是第二次赐婚,圣旨也该换一道。既然你来请旨,朕看你也不必写什么请罪折子了,干脆就坐在这里替朕拟旨。”
说罢,他抬眸看了一眼韩卓:“取一份笔墨来给他。”
韩卓恭声应下,随后遣宫女们搬来一张朱漆镂空雕花长案,又取来一个攒金苏绣软垫放在案后,最后将笔墨纸砚放在长案上摆好。段明烛扬了扬颌:“写罢。虽说替朕撰写诏谕是翰林院的活儿,但这毕竟是给你赐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写不完不许离开养心殿。”
楚酌看了看旁边的矮案,又抬头看了看陛下,他知道陛下这是故意为难他,他却不能反驳,只得低声答了声“是”,然后起身走到案后,跪坐在软垫上,提笔蘸墨,开始写字。
恰在这个时候,内阁给段明烛送来了新的奏疏,段明烛就在这间屋子里批起折子来。
自己坐在这里替陛下拟旨,而陛下就坐在旁边,这让楚酌顿觉浑身不适。
既然是圣旨,楚酌更是要斟酌措辞。更何况,这位陛下本就爱挑刺儿,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得罪他。于是,楚酌字字谨慎,为了这份不足二百字的圣旨,他几乎已经拿出当年参加殿试之时的文采。
半个时辰之后,楚酌终于写完了,他站起身来,将写好的草稿呈给段明烛。
“陛下。”
段明烛抬起头,接过宣纸,扫了一眼,拿笔在纸上随意勾画了一番。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写得不好,回去重写。”段明烛说罢,把宣纸递回给他。
“……”楚酌早就料到会被陛下挑刺儿,然而事情当真发生了,他还是觉得心里一阵憋闷。“……臣遵旨。”
于是,楚酌字斟句酌地好好修改了一番,再次呈了上去。
不出预料,陛下仍旧不满意。
段明烛淡淡道:“弦歌啊,以你的学识,朕以为应该能写得更好。”
楚酌低了低头,小心翼翼道:“臣从前未曾草拟过诏书,并不熟练,还望陛下见谅。”
段明烛:“无妨,多练几次就会了。拿回去重新润色吧。”
楚酌一时语塞,低声问道:“敢问陛下,臣该如何润色?还望陛下明示。”
“你自己想。”段明烛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楚酌:“……”
“行了,意会去吧。”
楚酌闷闷地回到案后,重新铺了一张宣纸。然而,他看着面前雪白的纸,仿佛脑袋也一片空白。
眼见日落西山,楚酌终于又写完了一份,然后交了上去。看着陛下认真观阅的模样,楚酌心里战战兢兢的,唯恐他仍不满意,于是率先低声道:“陛下,臣已经尽力了,真的写不出来了……”
段明烛轻笑一声,往椅背上一靠,说:“罢了罢了,不为难你了。还是用第一版吧。”
楚酌:“……”
为了能娶公主,楚酌面不改色地应下了。
送走了楚酌,段明烛往书房的隔间一瞧:“人走了,先生出来吧。”
看到隔间里有人推门而出,段明烛起身,走到沈扶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眉眼间带着些兴奋:“先生,弦歌终于答应娶阿姐了!”
沈扶看着他高兴的模样,面容缓和几分:“楚大人难得转变心意,陛下还如此为难他。”
段明烛一听,振振有词道:“谁让他先前抗旨不遵的。让朕不高兴,朕总得惩治一下。”
沈扶:“幸而楚大人脾气好。”
段明烛理所当然道:“朕就爱欺负老实人。”
沈扶轻叹:“……当驸马也是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段明烛不以为意。“当初朕主动赐婚他不要,现在又来求着朕赐婚。这不是他自己赚来的吗?”
沈扶无奈笑笑,不置可否。
“对了。你当初提出比武招亲的主意,那个时候你就想到了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吗?”段明烛好奇地问道。
沈扶摇了摇头:“臣岂会这般神机妙算?只是放眼整个朝堂,实在难以找到比楚大人更适合当驸马的人。臣料到楚大人定然舍不得长公主殿下草率出嫁,驸马之位,迟早会落到他的身上。”
段明烛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先生也太厉害了。”
沈扶轻声道:“陛下过誉了。”
段明烛思索片刻,突然间捧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我突然觉得,只要有你在,将来无论遇到什么难事,我都不担心了。”
四目相对,沈扶微微一怔,但觉手心一阵滚烫。鬼使神差地,他竟然一时忘了将手抽离出来。
“为君分忧,既是臣应尽之责,更是令臣甘之如饴的荣幸之事。”
一听这话,段明烛望着他,下意识将他的手心握得更紧。
“……先生,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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