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北凉王室正式献上降书,归还缙、雍二州,并赔偿白银五十万两。持续了数月的一战终于结束了,以北凉战败而告终。一场大雪之后,仿佛一切都万籁俱寂了,北境十三州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沈扶坐在床畔,望着榻上正在昏睡的段明烛。只见他双眸紧闭,唇色苍白。
沈扶不由想起了昨日军医来为其诊治之时,发生的事情。
军医为段明烛诊了许久的脉,说:“陛下身中数刀,失血过多,若要痊愈,至少需要悉心调养数月。但这还并非是最要紧的。”军医回头看了看段明烛,视线落在他苍白的面容上。“要紧的是,陛下脉象一直漂浮不定,时急时徐,似中毒之状。但究竟所中何毒,恕老朽无能为力。”
沈扶顿时心下一悸。
军医站起身来,冲着沈扶躬身行了一揖:“老朽以为,当立刻护送陛下回京,请宫里的御医为其诊治。”
军医离开后,沈扶坐在床畔,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段明烛,一动不动。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多少次坐在旁边,看着段明烛昏迷不醒了。自从五年前,孝贤皇后逝世,段明烛大病一场,接连数日高烧不退,他就体会到了这种无能为力感觉。
而今日相比从前,更是有之过而无不及。
沈扶神色悲痛,望着他的主上,他的学生,他的恋人如今的这个模样,只觉心如刀绞。
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沈扶都未曾察觉,他的眼眶里何时变得湿润。直到一滴眼泪滴落在段明烛的脸颊上,他才回过神来。正欲擦拭之时,却见段明烛缓缓睁开了双眸。
“……陛下?”沈扶微微一惊,眼底浮现出一丝欣然。“陛下醒了?”
段明烛想抬手抚他的脸颊,然而手臂却仿佛有千斤重,怎么抬都抬不起来:“先生……怎么哭了?”
“我没事。”沈扶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你的伤可还疼?”
三日前的一番厮杀,如今段明烛身上没有一处不疼的。他却只是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丝勉强的笑:“不疼了。”
沈扶明明知道这句话不是实话,却还是没有说破,只是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先前,北凉王室已经奉上降书,签订协议,北凉与大晟五十年无战。”沈扶温声道。“陛下,我们可以回京了。”
段明烛点了点头,轻声说:“对不起,青砚,这次又没听你的话。”
非要上战场,非要把自己弄一身的伤。
沈扶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悲伤,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一日过后,大军踏上了回京的路途。然而这一路上,段明烛都十分嗜睡,每日清醒不了几个时辰。军医说,这有可能是陛下本就失血过多,身子乏力;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身上中的毒。
沈扶曾经过问军医,究竟是何毒,军医却也说不上来。只道那毒已经通过伤口,彻底融入了陛下的身体里。
半个月后,大军终于回到了凤京。燕梧铁骑大败北凉军的捷报早已传回京中,凤京百姓夹道相迎,跪于官道两侧,高呼“吾皇万岁”。然而,这样喜庆的日子,却没有人能看到燕梧铁骑主帅——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容颜。能看到的,只有马车上紧闭的窗。
回宫之后,太医院所有的御医早已候在了养心殿。段明烛难得醒了过来,只是脸色苍白,精神不济,看上去十分虚弱。
几位御医轮流为其诊脉,随后站到一旁,低声商议了一番。沈扶忍不住走上前去,低声询问:“敢问陛下身子如何?”
赵德林斟酌片刻拱手道:“从脉象上来看,陛下确实是中毒了。但究竟是何毒,臣等尚无定论,需要回太医院仔细商讨一番,方能定论。此毒十分罕见,既能让人嗜睡,又会影响心神。如今,臣只得先给陛下开一些压制毒性蔓延的药。”
沈扶忙问:“有几分把握能够解毒?”
赵德林想了想,说:“大概,七成。”
沈扶闻言,神色依旧十分凝重。
“青砚。”
榻上突然传来一声轻唤,沈扶走上前去,轻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有御医在,你不要太过于担忧。”段明烛说。“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沈扶不知御医的话有几分真,却还是点了点头。
段明烛轻声说:“我有些困了,想睡一会儿。”
沈扶忍不住心里叹了一声,不欲再打搅他歇息,遂替他放下了床帘,准备离开。时隔三年,重回京城,他先前答应段明烛接任吏部侍郎一职,还要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如今也总要先去吏部看看。
“那陛下好好歇着,我晚上再来探望。”沈扶说。
段明烛颔首,待沈扶离去,其余几位御医也都退下了,屋子里只剩下段明烛和正在开方子的赵德林。
“赵德林。”段明烛淡淡唤了一声。
赵德林闻言,连忙放下笔,走到榻前,望了望床榻上的段明烛,只是隔着床帘,看得并不十分清晰:“陛下。”
段明烛沉默许久,说道:“你已经诊出朕所中何毒了,是不是?”
赵德林哑然道:“陛下……”
“是碧落三旬吗?”段明烛问道。
赵德林一听,身子重重打了个寒颤,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觉察到他的反应,段明烛神色并没有什么动容,似乎一切都在预料当中:“看来是了。”他微顿片刻,默默道,“先前还寄希望于朕猜错了……如今看来,确实是碧落三旬。”
碧落三旬,顾名思义,中毒三旬之后,便会魂归碧落。
“陛下,此毒相传出自北凉极寒之地,医书上称中了碧落三旬之后,起初会身体麻痹,嗜睡,身子虚弱,随后五感渐渐消失,最终……”赵德林不忍继续说下去了。“如此稀奇的毒药,陛下……陛下是如何中毒的?”
段明烛不由想起那日他与韩卓决战,韩卓临终前那最后一句话。黄泉路上,会有他相陪。
段明烛自嘲笑笑,不欲多言,只转了话题:“方才,多谢你替朕瞒着先生了。”
赵德林连忙跪地,磕了一个头:“陛下,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臣……臣接下来该怎么办?还请陛下赐教。”
段明烛摇了摇头:“碧落三旬无解,朕又有什么办法。”
赵德林抬起头,看着他,眸中不禁泛出泪。
“你替朕瞒着就好。朕还要处理一些事情,还剩下九个月的时间,够了。”段明烛说。“尤其是长公主和靖安侯那边,务必要瞒得密不透风。阿姐她快到产期了,万万不能让她知晓真相。”
“是,臣遵旨……”
段明烛道:“若是先生问起来你能否解毒,你该如何作答?”
赵德林心头一震,说:“臣会说,臣竭尽毕生所学,定能为陛下解毒。”
段明烛点了点头:“答得不错。”
赵德林愧疚地低下了头。
***
此后,段明烛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起来,每天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楚酌和已经有九个月身孕的段云岫来探望过几次,却都被拒之门外。
养心殿的人只说陛下无恙,但是受了些伤,需要静养。楚酌和段云岫也无奈,只得离去。
西暖阁里,只有沈扶和御医能进得去。到了用药的时辰,沈扶总会亲自去喂他用药。
“你今日的气色看起来好些了。”沈扶手中端着药碗,轻声道。
段明烛唇上毫无血色,却还是弯出了一个笑容:“我也觉得今日身子舒坦了些。赵德林说,再过段日子就能痊愈了。”
沈扶面容稍缓,看着他病中的气色,心里却依旧痛得彻底。
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多月,段明烛已经几乎无法下榻了。不仅越来越嗜睡,即便是清醒的时候,也看上去昏昏沉沉的。
这明显是病情加重的模样。
而且,自从段明烛回京之后,就始终没有上过早朝,更无法批阅奏折。养心殿外,朝臣想见陛下,也都无法见到。久而久之,朝中积压的公务越来越多,群臣们也不由发起牢骚来。
毕竟,自从陛下回京,他们就始终没有见过圣颜,陛下到底怎么了?为何不能与大臣们见面?
流言四散,纷至沓来。有人说陛下病重,昏迷不醒,更有甚者,称陛下还在北凉,根本没有回来。
这段时间里,每天都有几十名大臣聚在养心殿外,却都无法见到陛下。就连内阁首辅向涟也来过一次,要求面见圣上,却被沈扶拦下了。
劝说群臣离开之后,沈扶走进西暖阁,准备服侍他用药。恰好段明烛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沈扶接过下人端上来的药,用药匙喂给他。
“方才听到外面似有喧嚣之声。”段明烛半睁着眸,虚弱地看着他。“是不是朝臣们想见我?”
沈扶点了点头,将喝完的药碗放到一旁:“不过我已经让他们离开了。你尚在病中,不宜面见朝臣。”
段明烛无声一叹:“许久不曾临朝,他们有怨言也是应该的。这些日子定然积攒了不少折子,可是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他声音稍顿,又道:“沈扶接旨。”
沈扶一听,连忙放下空药碗,跪地平掌相叠,敛目候旨。
段明烛垂眸沉思片刻,轻声道:“卿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沈扶,任职云州知府三载,德重恩弘,施仁布泽,布政使司奏闻,朕欣然之。近朕体有微恙,累压公务繁多,今特许卿入内阁,为文华殿大学士,加授三品吏部侍郎,赐太子少师,代朕行批红之权。望卿恪尽职守,不负朕望。”
沈扶闻言,神色剧变:“陛下岂能……”
段明烛从枕边取来圣旨,递给他:“先生,接旨罢。”
沈扶一时十分无措。
段明烛轻叹:“先生,帮帮朕。”
沈扶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心里十分不忍。最终,他双手接过圣旨,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叩地:“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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