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春去秋来,枯黄的落叶堆满了皇宫。养心殿中,宫人们默默地在庭院里清扫着落叶。干枯的树枝上偶尔有麻雀停驻,片刻过后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一切都显得那般萧瑟。
段明烛离开皇宫已经半年有余了。
半年前,他已经病入膏肓,太医院束手无策,沈扶近乎心死。就在这个时候,云游四方的亭遥道人出现了,这又让沈扶燃起一丝希望。
亭遥道人为他诊过脉,久久未言。沈扶忍不住问,圣上有几分病愈的希望,亭遥道人直言,不到一成。
沈扶的心仿佛又跌落到深谷。
毕竟,碧落三旬本就无药可解。
亭遥道人说起了这碧落三旬的来处。
当年,他的医术师从万辛道人。而这万辛道人座下有两名弟子,也就是说,亭遥道人还有一个师弟,名为步蟾宫。
万辛道人以救治天下为己任,日日研习诸多药草。然而,他的小弟子天资聪颖,却剑走偏锋,喜欢上了制毒。
再往后,万辛道人将其逐出师门,走投无路的步蟾宫来到了极北之地,遇到驻守天山的北凉军。于是,他就投靠了北凉王室。十年后,他研制出了碧落三旬。
又过了几年,因步蟾宫多番以身试毒,不久命丧黄泉。
那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亭遥道人说,他这个师弟的天资,远远要高于他。只可惜,没有用在正途上。而他研制出的毒,也无人可解。
“可道长先前曾说,有一成的把握能够医治好陛下。”沈扶道。“道长既然揭了这皇榜,想必不会见死不救。”
亭遥道人闭了闭眸,叹道:“他既是贫道的弟子,又是一国之君,贫道自然不会见死不救。只是碧落三旬本就无解,贫道亦束手无策。”
“道长若能救治陛下,便是救了天下兆亿黎民。”沈扶低声道。“更何况,碧落三旬无药可解,只因无人研制其解药,道长仁心妙手,何不一试?”
亭遥道人抚须长叹,终道:“京城繁华之处并不利于养病,沈大人可愿让贫道带走他?”
“去往何处?”
“溪云山。”
沈扶神色微疑,古籍载,溪云山乃一处幻境,是古人修仙之地,他只道此处是后世之人虚构,却不想,溪云山竟当真存在。
“要去往多久?”
“数月,抑或数年,抑或数十年。”
沈扶眸光微敛,他看了看病榻上紧闭双眸的段明烛,压下心底的不舍,深深地行了一揖:“如此,有劳道长了。”
亭遥道人回了一礼。
转瞬间数月已过,亭遥道人却没有消息传来。转眼,凤京府已经入了秋,天气已经渐渐转凉了。
先前,内阁首辅向涟因病乞休,沈扶准了。自此之后,内阁诸事,都是他一人说了算。圣上不在,沈扶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大晟朝堂,俨然已经成了大晟的摄政王。
但是尽管如此,朝中却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沈扶为大晟做的事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天不亮的时候,他就要在奉天殿主持早朝,下朝之后与大臣们商议公务,下午要亲自给景王世子授课,晚膳过后开始批阅奏疏,一直到深夜。
更别提前些日子京城中举行秋闱,沈扶担任主考官,几乎日日忙得足不沾地。楚酌每次见他,也曾多次规劝当好好保重身体,然而却时常从乔英口中得知,沈大人昨日忙公务,又一夜未歇。
就这样,凤京又度过了三个春秋,如今已是昭宁八年的春天。
这一日的东华门外,几个身着文官朝服的年轻人刚从宫里走出来,似乎还有说有笑的模样。那几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大,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仔细听他们聊天的内容方才知晓,他们原来是今年春闱刚登科的进士,还都是一甲和二甲的前几名,被选为了庶吉士,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不远处,一名青年抱臂倚靠在树荫底下,吊儿郎当的模样,将那几名小翰林的对话都听了个遍。待他捕捉到一个熟悉的称呼之时,他突然来了精神。
青年走上前去,好奇的问道:“你们方才说的‘沈先生’,是何人啊?”
突然起来的声音打破了那些年轻人的讨论,一名翰林望着青年,狐疑道:“你连沈先生都不知道?就是如今的太子少师、文华殿大学士——沈扶沈少师啊。”
青年“哦”了一声,又问:“我方才听你称呼他为‘老师’,他什么时候收了学生?”
那名翰林又道:“我等都是今年春闱的新科进士,沈少师是这次殿试的主考官,我等自然都拜在了他的门下啊。”
“原来如此啊……”青年摸了摸下颌,若有所思。“你们能带我去见你们的老师吗?”
听到这里,另一个翰林不由笑道:“你是谁啊?沈少师每天日理万机,前阵子还因过度忙碌病了一场,哪能是你想见就见的。”
青年神色稍变,面露急切:“他病了?那我更要去见他了。快,你们马上带我去见他!”
说着,青年拉着他们几个准备进宫,那些人更是不解。
“你到底是谁啊?方才都说了,沈少师可不是谁都能见了。就连我等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我是……”青年欲言又止,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袖袋,想找个什么信物,却发现这次出门走得太急,竟是什么都没带。
“闲杂人等还是快些离开吧,这里可是皇宫,若有什么行差踏错,可是要掉脑袋的!”
说着,那几个翰林笑了笑不再理会他,离开了东华门。
等他们走后,青年四处张望一番,想看看附近还有没有什么人能带他进宫。然而这会儿宫外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无奈之下,青年绕到了宫墙处,抬头望了望巍峨的宫墙,想着用轻功能不能翻墙进去……
说起来,也有三年没施展过轻功了,也不知道功夫落下没有……打定主意,青年提身纵气,旋身一跃便上了宫墙,踩在琉璃瓦上还沾沾自喜,这三年来,轻功居然一点都没退步。
紧接着,他纵身落地,稳稳地落在了宫墙里。拍了拍袖口上沾的尘土,正思考着养心殿怎么走来着……
然而他抬头一看,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正在盯着他。
领头的那个满脸严肃的盯着他:“什么宵小之徒,皇宫也敢擅闯?拿下!”
“等等等等……”青年正准备解释,却依然被反剪了双手。他抬头看着那群侍卫穿着麒麟服,腰佩墨翎刀,于是连忙道。“干什么!你们既然是玄羽卫,怎么会连我都不认识!”
“你?”那名玄羽卫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谁啊?”
“我是……”青年欲言又止,最终看着他,诚恳地道。“我是你们的主子。”
玄羽卫一听,厉声道:“敢冒充圣上,罪加一等!拿下!”
青年忙道:“等等等等!你们是新来的玄羽卫吧?”
玄羽卫皱眉道:“那又怎样?”
“那你们也没见过圣上的面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青年振振有词。
“圣上还在溪云山养病,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青年叹了口气:“养好了还不能回来了吗?”
“一派胡言!”玄羽卫斥道。“圣上回宫,我等定然会提前接到消息!”
青年一听,顿时有口难言,小声嘟囔道:“就不准你们主子偷偷溜回来吗……”
玄羽卫起疑:“你说什么?”
“没事没事。”青年叹了口气。“你们指挥使呢?他认识我,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指挥使今天不在!”
“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关你什么事!”玄羽卫不耐烦道。
“这个贺浔……”青年小声抱怨一句,却也没办法,于是大声道。“那带我去见你们沈少师!”
“沈少师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带你去昭狱还差不多!”那玄羽卫已经彻底怒了,于是一招手,身后的几名玄羽卫一同上去,抓住了青年,一行人往玄羽司的方向走去。
青年试图挣扎:“我真是你们的主子!放开我!”
玄羽卫们丝毫不为之所动。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孩儿发现了青年,然后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抱住了他的小腿。
“父王!”
一看到那个小孩儿,那几个玄羽卫忙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见过郡王殿下!”
青年也十分惊讶,他回头一看,只见那个小孩两三岁的模样,长得十分可爱。
然而,小孩儿见到青年的脸,却发觉自己认错了人,失望道:“不是父王……”
青年笑了笑,蹲下身子问:“你父王是谁啊?”
“是景亲王。”小孩儿认真答道。
“哦,原来是把我认成明煜了?”
恰在此时,小孩儿的婢女们赶忙追了上来,将他抱了起来。
“小殿下怎么跑的这么快,吓死奴婢了!”
那些个玄羽卫面面相觑起来,尤其是方才听到青年竟然直呼景王殿下的名讳,更是起疑。
青年走上前去,戳了戳他的脸蛋:“那带我去见你父王,可好?”
小孩儿说:“父王不在宫里,我可以带你去找我大哥。”
青年想了想,说:“你大哥就是景王世子吧?”
“对!他在文华殿,正在上沈少师的课。”
“沈少师?”青年顿时喜上眉梢。“那太好了,走!”
就这样,两人往文华殿的方向走去,小孩儿的一群随从和侍卫忙跟了上去。那些玄羽卫还留在原处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
午后。文华殿。
沈扶给段承渊授完课之后,奶娘就把他接走了。恰好,内阁送来了今日的折子。
沈扶闭目摁了摁太阳穴,打开了一份折子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沈扶只觉一阵倦意袭来,眼皮仿佛都在打架。许是昨夜熬得太晚,今日又连轴转了一天,实在是有些累了……
他打算伏案浅寐片刻,然而不知不觉间,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中,是他从科举及第一直到入内阁,近二十年的光阴如同浮光掠影一般,闪现在眼前。
在此期间,有一人始终陪伴着他,依恋着他。
但是不知为何,沈扶却一直看不清他的面容,仿佛离得很近,又离得很远……沈扶想向他走去,前方确是万丈深渊……
猛然间,沈扶打了一个寒颤,醒了过来。他失神般看了看身上披着的那间直裰,隐约记得,睡着之前似乎并没有披这件衣裳。
“青砚,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沈扶下意识抬起眸子,一张清隽的脸呈现在眼前,他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这张面容,分明就是方才的梦中,一直看不清的那个身影……
“陛下……”沈扶喃喃道。“我是还在梦中么?”
段明烛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唇角牵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不是梦,是我。”
沈扶垂眸看了看握在腕上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熟悉的温度传来,告知他这并不是梦。
下一刻,他就把段明烛紧紧地搂入了怀中。
“……陛下。”
段明烛抱住了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沈扶眸中一涩,拥抱着心悦之人,仿佛仍旧不相信这并非梦境。于是,他捧住段明烛的脸颊,微微阖眸,生涩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那两片唇柔软而温暖,是熟悉的触觉。
段明烛搂住他的腰,微微张口,任他索取。沈扶起初还是浅尝辄止的试探,等最终确认这并非梦境,于是温柔的吻变成了强势的占有。两人的气息彼此交缠,呼吸渐渐紊乱,一场吻,令人沉迷而痴醉。
一吻终毕,面前之人仍在,沈扶几乎喜极而泣:“陛下真的回来了……”
段明烛诚挚地望着他:“实在是太想你了,每天都想回来见你……”
沈扶将他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阵,最终望着他的脸,问道:“你的毒……已经解了?”
段明烛微弯双眸,目光中尽是深情:“师父研制出了碧落三旬的解药,我已经好了。迫不及待地好起来,只想快些见到你。”
沈扶又问道:“亭遥道人呢?”
“……”听到这话,段明烛一时语塞,没想好该如何回话。
“嗯?你师父没进京吗?”
段明烛心虚地躲避了一下视线。
沈扶一看他这幅表情就知道他定然又隐瞒了什么,于是神色微微敛起:“说话。”
段明烛噘噘嘴,小声道:“师父说,我还得再养一个月。我是趁他和师弟们不注意,偷偷溜回来的。”
沈扶:“……”
简直是胡闹。
正想发落他,段明烛却急忙解释道:“但是我的身子已经好了。青砚,我只是太想你了。”
“……”沈扶心里直叹,想斥责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真是拿你没办法……”
段明烛再次覆上他的双唇,一个极尽温柔缱绻的吻落了下来,让沈扶整个人都快要化了。
沈扶已经被吻得意乱神迷,却还是用尽力保持着理性,抚着他的背温声道:“但我到底还是不放心你的身子,可否让亭遥道人进京一趟,我想当面请教一下,问问你究竟恢复得如何了。”
段明烛踟蹰片刻,不情不愿道:“我不告而别,师父很生气,他现在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算算路程,大概过几天就到了……”
“……”一听这话,沈扶顿时无言,这还真是段明烛能做出来的事。
“你不准怪我……我都是因为太想你了才溜回来的。”段明烛摇了摇他的胳膊,声音也软了下来。
沈扶向来吃不住他撒娇的这一套,无奈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让我说你些什么好……”
段明烛假意吃痛,满是怨念地看着他。沈扶一时心软,不禁替他揉了揉方才他挨敲的地方。于是,段明烛索性将两人的额头抵在一处,轻轻蹭着他的唇。
“陛下……”
“青砚,方才在宫外遇到了一群小翰林,自称是你学生,还唤你为先生。”段明烛声音里有些吃味,“原来,青砚趁我不在,收了这么多学生。”
沈扶不由失笑:“那些都是今年春闱的进士们。我为你选拔人才,你也要吃醋?”
一听这话,段明烛颇有些不知该如何辩解,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就是不喜欢别人叫你先生,只有我能叫。”段明烛闷闷不乐道。“明天我就下旨,谁再称你为先生,就扣他们月俸。”
“好了好了……”看着他吃味的模样,沈扶安抚般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的学生再多,但你是我唯一放在心尖上的人。”
段明烛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真的?”
沈扶抬眸,四目相对,望着失而复得的心上人,不知不觉间眸中一阵泛热。
“青砚,能不能再说一遍刚才那句话?”段明烛认真地看着他。“我还想听。”
沈扶长睫微微颤动着,突然将他拥入了怀里:“你是我……唯一放在心尖上的人。”他的声音停顿片刻,索性直接将这个句子省略掉几个词。“……你是我的人。”
段明烛哪里听过沈扶说这样的剖白之言,一时忘情,紧紧靠在他的怀里:“青砚……”
沈扶的热泪滚落下来,抱着他,颤抖的声音里掺杂着喜悦:“陛下再也要离开我了,好不好?”
“再也不会离开了。”段明烛抬头,轻轻吻去他眼角的泪水,微弯的凤眸中尽是深情。
“我的余生,都是你的。”
***
史载,昭宁八年,太子少师沈扶升吏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礼部尚书、内阁次辅袁宜哲升内阁首辅。
同年,景亲王二子、原乐陵郡王段承潇过继至昭宁帝一脉,帝册封其为郢王。
昭宁九年,袁宜哲因病乞休。原刑部尚书游逸卿、兵部尚书楚酌入内阁,为武英殿大学士、东阁大学士,沈扶升内阁首辅。
昭宁十二年,帝进封沈扶为上柱国,沈扶固辞不受。
昭宁十三年,帝册封郢王段承潇为太子。
昭宁十六年,帝进封沈扶为上柱国,沈扶固辞不受。
昭宁二十六年,帝进封沈扶为上柱国。同年,兵部尚书楚酌之子楚枫浔接掌燕梧铁骑兵符。
昭宁二十七年,太子段承潇继位。次年改元隆安。
隆安元年,内阁首辅沈扶上表乞休,辞去一切职务。
隆安二十三年,大晟与北凉再次交战,以北凉战败而告终。北凉王室投降,献上钦淑公主完颜朵兰。燕梧铁骑主帅楚枫浔将其带回凤京府。同年,钦淑公主被赐婚于隆安帝二子建王,为建王妃。
隆安二十四年,帝崩,建王登基,称元徽帝,完颜朵兰为皇后。
元徽四年,完颜朵兰于冷宫中产下皇四子段愉辰。
元徽十三年,帝临终前,册封皇四子段愉辰为信亲王,皇长子段愉璟继任帝位,改元永嘉。
永嘉六年,楚枫浔之孙楚凌钧继任靖安侯,掌燕梧铁骑兵符,兼神机营总督。
永嘉十年,帝赐婚于信亲王段愉辰与靖安侯楚凌钧。
(正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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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时间线跟隔壁《侯爷难撩》接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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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番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