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段云岫先开了口。
“弦歌。”
楚酌低声:“殿下还有何吩咐?”
段云岫似是想说什么,然而踌躇片刻,最终却只问道:“这些年来,你的身体……如何?”
楚酌微微垂下双眸,恭敬回道:“劳殿下挂心,臣一切安好。”
段云岫显然是已经猜到他会这样说,便也没再追问,只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开了养心殿,终于不再回头。
楚酌站在门前,望了她很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
三天后。
自那日段明烛的烧退下去之后,病情渐渐有所好转,只是连续几日高烧,如今即便是退了烧,精神仍有不济。御医仍是像往常一般每日按时来诊脉。
几位御医知道陛下的医术本就在他们之上,所以开药的时候更是万分谨慎,甚至有意避开了那些过于苦的药。但是,段明烛这几天喝药的时候竟然难得没有找茬,睡醒了就随意用些膳食,然后喝药,喝完了倒头就睡,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这一日,沈扶散值后来了养心殿,段明烛刚好用完了晚膳,虽然没有吃几口。
沈扶看着桌上几碟精致的小菜动都没动几下,一碗燕窝就喝了两口,段明烛却已经不打算再吃了,放下筷子就上了床。韩卓只能吩咐宫人将饭菜撤下去,并将煎好的药送来。
沈扶从宫女的手里接过药碗,坐在床前的凳子上,递到段明烛手中。
段明烛倒是不吵不闹,将药碗接了过去,直接一饮而尽,喝完就躺下了,顺手抓了薄被盖在自己身上。
——若是在别的时候,他哪有这么乖巧。定然要让沈扶亲自一口一口地喂他喝药,喝完了,让屋里的宫女都下去,关上门,然后开始得寸进尺地给沈扶提无理要求。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段明烛甚至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似乎自从林靖瑶过世,他整个人都低沉下去了。
沈扶看着他这个样子,欲言又止。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欲离开屋子,韩卓却突然走了进来,仿佛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可是他看了看床上正在睡觉的段明烛,却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沈扶见他有话要说,走上前去:“韩掌印可是有何事?”
韩卓看段明烛在睡觉,只能将事情低声禀报给沈扶:“内阁送了折子过来。沈大人知道的,陛下已经近一个月没上朝了,不知积压了多少公务……”
沈扶一听,心里权衡一番,又重新走回床边,斟酌措辞,说道:“陛下病情既然已经好转,便不要再睡了,该去处理政务了。”
段明烛一动没动。
沈扶又道:“内阁送来的折子已经积压成山,陛下打算何时批阅?”
段明烛索性将被子蒙头上。
沈扶蹙眉:“那日楚大人来看陛下,陛下就避而不见。难道今后都不想再理朝政,不见群臣了吗?”
一旁的韩卓见状,小心翼翼地道:“主子,内阁已经写好了票拟,等着答复,六部衙门也催得急……”
段明烛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只穿了一件中衣,盯着韩卓,斥道:“折子既然是内阁已经看过了的,你都给批了红便是,来请示朕作甚?!”
韩卓听他动怒,急忙跪了下去:“奴才知罪。”
“什么事都拿来烦朕,朕要你们何用!”
“奴才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自太祖年间设立缇行厂,掌印一职便始终由皇帝的贴身太监担任。只不过天兴年间开始,由于天兴帝年幼即位,贪玩成性,不喜欢批阅奏折,便让自己的贴身太监代为批红。从那时候来时,缇行厂掌印太监便逐渐有了批红的权利。
直到后代几位皇帝,勤政者便亲自看奏疏批红,懒政得自然就交给贴身太监了。
这些沈扶自然都懂。
自段明烛即位以来,为了收回外戚手中政权,由于内阁的折子都是由栾鸿先出票拟,在呈送养心殿,段明烛自然是要亲自把这些折子看一遍。但是如今,栾党已经倒台,适逢孝贤皇后新丧,段明烛又生了病,自然没什么心情批阅奏折。
段明烛十分不悦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韩卓,不再与他多言,继续倒头就睡。
这让沈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过了许久,段明烛显然不会再给其他的指示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将韩卓扶了起来,轻声说:“就按照陛下说的办罢。”
意思是让韩卓把折子批了红。
“是……”韩卓站了起来,方才被段明烛训斥一番,他冷汗都掉下来了。
韩卓对着沈扶行了一礼,离开了房间。沈扶望着段明烛面朝墙侧身睡觉的背影,但觉心底一阵凄凉。
***
此后的一段时日,段明烛虽然病情已经好转,但仍旧每天都精神不济,十分嗜睡。每日不上早朝,不理公务,有朝臣前来觐见,他也避而不见。
沈扶只能询问御医这是怎么回事,御医也同样忧心忡忡,说道:“陛下生病的原因是前段时日悲痛过度,以及过于劳累。如今即便病情好转,到底还是伤了底子。”
“伤了底子?”沈扶不由微微一惊,“陛下的身子向来康健,怎会如此?”
赵德林无奈轻叹一声:“世人皆道,习武之人身体定然强健,可此言并非绝对。陛下武将出身,只是北境毕竟气候严寒,在那里待上几年,身子实际上是会受损的。更何况,陛下也曾在北境受过伤,那腿疾对于陛下的身体而言,是不可逆的。这次生病,同样如此……”
沈扶心下一悸,良久才道:“该如何诊治?”
赵德林摇了摇头:“只能用药调理,无法根治。沈大人是知道的,当年陛下的腿疾乃是那江湖神医亭遥道人亲自诊治的,他都无法完全治好陛下……”
沈扶闻言,脸色稍变,顿时心如刀绞。
***
既然御医说段明烛身体欠佳,沈扶的本意是让他再多歇息三五天,转眼间又过了十日,然而段明烛仍旧每天不上朝,不批奏折,就待在西暖阁里,偶尔醒过来用药,其余时间都在睡觉。若有人前来打搅他,定会被他呵斥一番。
如此一来,皇帝不理朝政,底下的朝臣便忙了起来,尤其是内阁。
栾鸿被革职抄家之后,内阁中三名栾党也一起下了台。如今的内阁只剩下一个次辅袁宜哲。内阁如此少人,本来早该廷推新人入阁,还有六部之中不知有多少空缺,早该补缺,可是由于段明烛不理会这些事,袁宜哲也不敢自作主张,这些职位也只能暂且空着。
内阁只有他一人,导致他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生病了也得继续带病当值,否则这朝堂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内阁如此,六部亦如此,就连翰林院的公务也多了起来。官员们几乎人人都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活儿,折腾了一个多月,大家都苦不堪言。
由于公务繁重,沈扶有几日没来养心殿看望段明烛了。在这期间,段云岫来过几次,可段明烛仍旧在睡觉。
段云岫劝过段明烛好几次,他不听,最终,两人起了争执,在西暖阁中大吵一架,一屋子的宫人都跪在地上,连气不敢出一下。
自那日之后,段明烛便吩咐任何人无诏不得进入养心殿,殿内只有韩卓和几个宫人负责伺候,御医们为他诊脉开药,其他不见任何人。
段明烛实在厌烦段云岫絮絮叨叨的规劝,索性来一个眼不见为净。殿外守着层层燕梧军,段云岫想进养心殿,结果被燕梧军拦在殿外,气得她恨不得直接闯进去。
翰林院公务繁多,从卯时忙道戌时,有时候还能到亥时,沈扶接连几日无暇来看望他。但是当他听说段明烛仍不见朝臣,不理朝政,还与段云岫大闹一番,沈扶终于忍无可忍了。
今日养心殿当值的人正好是贺浔,他看到沈扶的时候,无奈抱剑行礼道:“沈大人,主子有交代,不见任何人。”
“让开。”沈扶冷声道。
贺浔远远望见沈扶走进来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他为难道:“属下也是按主子吩咐办事……”
“你们就天天纵着他!”沈扶冷斥一句,“他几日没上朝了,你还算得过来吗?”
燕梧军向来是只听军令,既然主子有吩咐,军令如山,他们会绝对遵从。可是贺浔也是明事理之人,他是知道的,主子这样做是不对。
沈扶见状,说道:“出了事,我一力承担便是。”
贺浔犹豫片刻,左右不过就是挨主子一顿骂罢了,只要是为主子好,他脸皮厚,挨骂也不会少一块肉。想到这里,他叹口气,抱拳一礼,让开了路。
沈扶满面肃容,阔步走进去,官袍生风一般。贺浔实在不放心,跟着人一起进去了。
韩卓正守在西暖阁外,他看到沈扶冷冰冰的面容,忙行了一礼。
沈扶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
“把门打开。”
韩卓面露为难,前几日主子和长公主殿下大吵一架,这养心殿险些被掀翻了,他看着沈扶冰冷面容,就担心那日的场景会重新上演。
“把门打开!”沈扶冷声重复一句。
韩卓踌躇良久,左思右想之下,低声说:“主子交代,不见任何人。沈大人容奴才先去通传……”
话音未落,沈扶直接不顾他阻拦,强行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诶,沈大人……”
韩卓来不及阻拦,沈扶已经站在屋内,看着床上正在睡觉的人,顿时怒火中烧。
“陛下到底还要睡到什么时候?”沈扶压抑着怒意,沉声问道。
段明烛侧躺床上背对着他,假装没听到,自然也没有任何回应,继续闭着眼睛窝在角落里睡觉。
沈扶忍无可忍,走上前去,想直接掀开他的被子,却被段明烛紧紧扯住。
“你想干什么!”
沈扶没回话,一心想把他的被子扯开,哪知段明烛紧紧抱着被子不撒手,索性直接将被子压身下继续睡。
文人力气小,沈扶扯不动,看着他这副模样实在是气得肺疼,于是睨了一眼贺浔,冷然道:“去把你主子从床上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