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在风平浪静中过去。
孙朗搞了一天一夜的大新闻,顺便膜了个爽,以至于心旷神怡,精气完足。他坐镇靖安侯府中,谋定后动,指挥着侯府的人,布下一个接一个的毒计,安排好一个又一个剧本,专等可怜的钦差大人上钩,其计谋之歹毒,其用心之险恶,令赵小姐大开眼界,让徐管家捏了把汗。
而这天大阴-毛的受害者,如今还对即将发生的悲惨情况懵然不知。
秦大人刚从虎口逃生,托庇在忠义楼下,休息了几个时辰,被追杀整晚的惊惧与狼狈终于得以舒缓。到了下午,第二个好消息传来,昨晚失散的钦差卫队三三俩俩抵达了明州城,被外派出去的游侠们接应到了忠义楼,这中央巡视组的队伍终于重新得以整合,相见之后,又是一番无语凝噎不提。
当晚,忠义楼中摆开了宴席,为钦差一行人接风洗尘,顺便压压惊。
在宴会上,以胡守信为代表的军人地方退伍转业人员与中央巡视组的纪委们达成了共识,对之前发生在武兴府附近的钦差卫队遇袭事件表示极大的谴责和愤慨,认为这是国际反动势力对后土帝国的极大挑衅,势必会遭受我帝国主义的狂风暴雨般的铁拳打击。
说到昨晚伤心处,群情激愤,不知为什么,胡守信胡将军的愤慨之心竟然比钦差卫队的亲身受害者还要大,只见这位当年的天元猛将拍案而起,痛斥陈辞,将那袭击钦差卫队的可恨妖怪骂了个狗血喷头,一副要生啖其肉的模样,弄得大家很是感动,竟然反过来去劝胡将军,不要为了那种妖怪大动肝火云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担惊受怕的钦差卫队们总算洗去了一夜的惊恐,醉的醉,倒的倒,被游侠们扶到客房休息。胡守信打了个酒嗝,来到天井院子里,倚在凉亭栏杆旁吹风,旁边响起脚步声,秦惠也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笑嘻嘻道:“痛快,痛快……还是跟故旧袍泽喝酒喝得……爽利!”
胡守信也嘿嘿地笑了起来,拍了拍身边的长凳,示意秦惠过去坐。
秦惠醉眼朦胧地一屁股坐了过去,差点坐到老胡的身上,被胡守信随手一推,差点跌倒在地,他吃吃笑着,爬上石凳,瞥了老胡一眼,含糊不清道:“哥哥,小弟倒是好说,你吃得这般大醉,晚上回家,不怕嫂夫人见怪吗?”
胡守信摆了摆手,嘟囔道:“贤弟,你醉了,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我浑家已经回娘家待产了,我爱怎么喝就怎么喝……”
秦惠嘴角微微一勾,然后若无其事地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小弟糊涂了……哥哥啊,咱们也有几年,没有这样喝过酒了吧……”
胡守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护栏,醉眼中闪过追忆之色,缓缓道:“是啊,两年前大战结束,我等回京受赏,皇城大宴百日,普天同庆,四海皆贺,那应当是我们这班兄弟最后一次聚首,从那以后,就各奔前程喽……”
秦惠也点头:“是啊,现在一想,当时的盛况犹在眼前,朝堂文武两系,六军各派,中央帝都与九州军系,军中大将与武道宗师,寒门武子与世家子弟……所有人都抛去了对彼此的成见和防备,以前的龃龉和摩擦不复存在,无论是何等出身,无论之前有何等恩怨,所有人面露笑容,庆贺着来之不易的胜利……”
胡守信淡淡道:“可归来的壮士功成名就,光耀门楣,列土封疆,青云直上,那些没能回来的却只能马革裹尸,凌烟勒功,追赠祖上,泽被后人,几十年的血战,几十年的伤痛,生离死别,将军百战,终于有了一个结果,终于等来了指望,而有些人,却永远都等不见,看不到了……”
秦惠闻言叹息,拍打着栏杆,语气唏嘘道:“哥哥,您可不算是青云直上。当年本以为您凭借战功,能够争一下明州将军之位,至少也能做一府雄城的总兵官,没想到您竟然执意卸甲归田,回到明州,做了一名游侠,以您的战功和武艺,实在是可惜了……毕竟当年与元帅私交甚笃的人,几乎都受到了额外的优待,您……”
胡守信身躯一震,醉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沉声道:“住口!”
秦惠被他这么一喝,先是一吓,然后苦笑着摇头:“唉,不提了,不提了……其实,小弟两年前不理解兄长的做法,现在才明白,这是激流勇退哩。我两年前本以为,天魔既退,我们的付出与牺牲有了回报,接下来就是振兴社稷,造福百姓,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玉宇,谁知道,天魔打退了,更难打的仗还在后面呢……”
他醉醺醺地扳着指头,一个一个地数道:“域外天魔灰飞烟灭,外部强敌既去,内部纷争又起,天元一系的骄兵悍将分封驻守各方,难以管束,与地方官府摩擦不断,朝廷也很为难,这是一争。”
“守天下变成了治天下,文武之争又起,文官一系要求更大的权利和对武官更大的管束,这又是一争。”
“外敌既去,陛下年事已高,皇储悬而未决,一朝天子一朝臣,事关日后数十年荣华富贵,诸皇子相争,由不得我们不站队,这又是一争。”
“陛下虽然年事已高,但皇帝依然是皇帝,手握杀伐大权,要掌着天下至高的权利,不容许任何人威胁,不容许任何人无视。天元战争导致地方军阀势力过大,他既要集权中央,实现强干弱枝,又要地方保持力量,应对其他四大强国的威胁与觊觎,最好的办法,就是挑动朝野各派系互斗互耗,保持互相牵制,此乃帝王之心术,历代至尊之法宝,这一争,是由陛下挑起,我们既为汉臣,君让臣死,臣尚自不得不死,何况是这个?”
说到这里,秦惠重重地叹了口气:“身不由己啊,在这个荣耀庞大的国家中,我这样的人虽然在朝堂里叫得上名号,但也只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小卒子,被卷入其中,不得自由,不得脱身,这两年,跪过,求过,甚至哭过,骂过,屈服过,失去的,竟然远比打仗的时候要多……”
也许是酒后心防失守,也许是两年积累的压力和委屈一直不得舒缓,也许身边的人是值得信任而与仕途毫无挂碍的昔日故友,秦惠说到这里,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紧紧地抓住胡守信的胳膊,咬着牙流泪道:“哥哥啊,你说说,为什么我这两年活得比打仗的时候还累?我如果死在战阵之上,域外天魔的屠刀之下,还能追封个节义郎,父兄能得照顾,妻子能得诰命,儿子还能荫个爵位啊,怎么在沙场上挣了命回来,封了官,受了赏,这些年却越活越憋屈了?”
胡守信反手拍着秦惠的胳膊,醉醺醺道:“兄弟,兄弟啊,这世道,世道就是如此,没辙,没辙……要么就要受窝囊气,要么就像我这样,早日挣扎出去……”
可听了这话,秦惠像是被狠狠地刺激了似的,用力甩开了胡守信的手,发泄似地大吼道:“挣扎出去?我不似兄长这般潇洒,我还有家族的荣耀,老父的期许,我有妻儿要照顾,我有志向要达成!挣扎出去?为什么要挣扎出去!受窝囊气?我顶天立地做人,勤勤恳恳做官,为什么要受窝囊气?我只是不明白啊,为什么我一心做事,却要受这样那样的掣肘,我想做个好官,却要被这样那样嘲笑?就因为我是个文官?就因为我上头没人?就因为我死心眼?就因为……就因为……”
他红着眼,咆哮道:“就因为当初元帅当年莫名其妙地讨厌我?”
啪的一声,他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耳刮子,被胡守信一巴掌扇倒在地。
老胡瞪着眼,盯着他,冷然道:“元帅是不喜欢你,却从来没有屈了你,你有战功,他未曾隐瞒一丝,你有封赏,他没有克扣一毫,你深陷重围,是他救你出来,你得罪友军,是他替你摆平,没有他,你早就死在战场,或者因为得罪了人,被寻个由头发配到穷山僻壤屈沉一生,哪还有今日做钦差大臣的光景?说话做事之前,先要摸摸良心,从头到尾,他从未负过我们,对你对我,只有恩情,你发牢骚归发牢骚,可别做白眼狼!”
秦惠被扇倒在地,也不知是醉得厉害,也不知是老胡下手太重,他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没能起来,捂着脸颊呜呜地哭着,鼻涕眼泪涂了一脸,哪还有钦差大臣的气度?只见他蜷缩在地上,柔弱得像个小孩子,喃喃道:“是啊,他是没有负过我,就算讨厌我,也没有短我一丝一毫的功劳封赏,没有故意刁难过我,在他手底做事,就算不讨他喜欢,不对他心意,只要将事情做好,只要堂堂正正勤勤恳恳,总能得到应有的回报和褒扬……可是,可是,谁让他死了啊!”
胡守信身子一震。
他捶着地,大哭道:“谁让他死了啊!我现在做事之前,都要考虑上司的心意,考虑同僚的感受,不能露出锋芒让上司觉得你有威胁,不能独吞功劳让同僚觉得你太不会做人,十分精力,只能将三分放在实事上,说话之前,要在心里过三遍,以免得罪人,以免凭空树敌!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去学钻营!去学巴结人!幼年苦学的满腔抱负,在战阵之上厮杀出来的一身才华,非要通过讨好、钻营甚至贿赂才能得以施展,我……我苦熬了这么多年,想要报效国家,造福百姓,却要先去当狗!?”
胡守信望着倒在地上失态大哭的秦惠,心中一软,就要弯腰去扶他。
秦惠却理都不理,呜呜道:“如果只是这样,我也认了,这就是这个世道,官场浮沉,历来如此,想要施展抱负,就先要有所牺牲。这两年我在朝堂战战兢兢,努力经营,我挖空心思,揣摩上意,靠着这两年打通的人脉,才谋了钦差大臣的职位。这钦差大臣也有三六九等,我认了,他熊二当年一个不恤百姓、视农人如畜结果被元帅打断狗腿的蛮厮,结果率八百玄甲,以钦差之身坐镇鲁镇,我却只能带着几十号人灰溜溜地往明州来,我也认了,同样是背负皇命,我只想将差事做好……”
说到这里,昨夜的惊恐与冤屈终于全都爆发,他大声哭嚷道:“但为什么,为什么妖怪也要来与我为难!我处处陪着小心,不曾仗势欺人,为什么那妖怪也要欺辱于我?我巴结上司,讨好同僚,忍着武官的鄙夷,受着冷漠的待遇,挖空心思,谋了皇差,怎的如此时乖命舛,连办趟差事都能碰着妖怪?兄长,兄长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我凭什么要这么命苦,你说,你说……”
他抬起身子,抓住胡守信的衣袍,哭道:“你说,如果这趟差事办砸了怎么办?就算陛下宽宏,不处罚我,我这辈子,恐怕也没有指望了,以后有什么事情也轮不到我,因为我没有办好这趟差事,因为我这辈子都要挂着个办事不力的名头……”
胡守信弯腰将秦惠扶起,抱了抱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朋友,缓缓道:“兄弟,不用害怕,这事一定会漂亮办好……为兄向你保证,一定不会坏了你的前途。”
秦惠闻言,醉醺醺地瞪着眼睛:“兄长,此言当真?”
胡守信笑了笑:“为兄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过?你且休息一番,天明之后,我们商量个章程出来,带你去靖安侯府……”
秦惠还想再问,却酒意上涌,说不出话来,被胡守信搀扶到二楼,喝了些醒酒汤,然后躺到床上睡下。
胡守信吹灭了灯,出门,带上房门,眼中还残留着一些醉意,整个人看起来却是清醒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房间,深吸了一口气。
孙朗,你这次可不能胡作非为了……
我这次也绝不会让你胡作非为了……
而屋内,听着胡守信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躺在床上的秦惠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中,哪有半分醉意?
而那张之前哭号撒泼、眼泪鼻涕涂了一脸的脸,也不复之前的狼狈,变得十分深沉。
——总算,上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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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这一章,感觉随便写写都能写得很gay,所以写的时候感觉很奇怪……唉,都怪你们,整天在间贴里散播GAY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