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有私。
杀人诛心。
孙朗的手指在人群中随意地指点，不管指到谁，对方的心跳都是一顿。
不仅是忌惮对方惊世骇俗的武学绝艺，也不是恐惧于对方肆无忌惮的疯狂，更多的是不由自主浮现于内心深处的私心与疑问。
此时此刻，局势和节奏已经被孙朗全盘掌握，天策府众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思路行进着、思考着，明明知道这是离间计，明明知道这是卑鄙的计谋，但群雄还是不由在心中思量着同一件事情。
——对于殿下来说，我是不可或缺的吗？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吗？如果我现在被孙朗杀死，殿下会不会不顾一切为我复仇？
一旦生出这样的念头，答案也会随之浮上心头，因为自家事自家知，自己是不是不可或缺的，自己是不是无法被别人取代的，所有人都心里有数。
大多数人都不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人。
大多数人都有其替代品，大多数人的死无法触及天策帝姬的理智底线。
所以这是阳谋，孙朗只是指出了客观存在的事实。
人皆有私，人就是这样多疑的生物。
觉得自己并不重要的天策府成员在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另一个疑问就会随之而来——既然自己并不重要，那在殿下的心目中，谁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明显。
大家都是天策府的成员，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和人际关系，对其他人的才干与能力都较为了解，这种问题，随便一想，脑海中就会浮现几个名字。
房乔谨慎，杜克明果决，他们都是天下难得的智者。
秦琼功勋卓著、威望极高，是天策上将军麾下的第一员爱将。
程知节出身名门，维系着以程家为首的几大世家与天策府的盟约。
他们都很重要，甚至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
这本来是大家所默认的事实，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人的地方就要分个座次——可在如今这个时候，在孙朗讲出了那一番话之后，有些事情就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质……
所以，表面上虽然还保持着同仇敌忾、怒视孙朗的状态，但暗地里，很多人心中都生出了一些略微危险的念头。
智者们率先发现了孙朗的恶毒用心，房乔大呼道：“这是离间计，大家不要上当，他就是要让我们互相猜忌……”
还没说完，孙朗指着他大笑道：“出现了！坐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出现了！反正你是最重要的，反正无论如何被杀的人都不是你，所以随便你怎么说喽？至于这些不重要的龙套兄弟们，为了你主公的大业，就算死一死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不让敌人的离间计得逞——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房乔是老实人，闻言被气得暴跳如雷：“无耻狗贼！无耻狗贼！”
就在此时，帝姬突然发出了一声厉喝：“够了！”
全场一寂，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孙朗表情不变，温和地回头，慢条斯理道：“天策上将军有何粗鄙之语要讲？”
光华闪耀，天元刀从帝姬手中擎出，刀锋指着孙朗，她冷冷道：“你的计谋不会得逞，我不会让你得寸进尺，这里的人都很重要，他们都是我不可或缺的臂膀，所有的人都一样，我们是天策府，我们进退一体，每一个人都是我的手足兄弟，你杀了谁，我都绝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蕴含着决不妥协的钢铁意志：“毕竟这是你教给我的，永远都不要与恐怖分子谈判和妥协，让步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听到这里，孙朗突然笑了起来。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啊……”
他叹息着。
眼神渐渐变冷。
望着帝姬的双眼，他淡淡道：“你那礼贤下士、虚心纳谏、重情重义的人设经营了十多年，该不会自己也信了吧？”
帝姬怔了一下，随即冷笑：“随便你怎么说……”
孙朗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的笑容充满了讥嘲：“不放弃任何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是你的手足兄弟？你很重视他们？为了他们可以放弃江山霸业？哈，哈哈哈哈，你开什么玩笑啊，你开什么玩笑啊……”
他望着帝姬，神色从容而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为了皇位，连我都可以卖，这些人又算什么？”
帝姬勃然变色，仿佛浑身的血液涌到脸上，就像龙被掀开了逆鳞，她厉声咆哮道：“一派胡言，说的我跟你好像……”
孙朗平和道：“我不是傻瓜，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是傻瓜，他们有眼睛，有脑子，会看，会回忆，会思考，当年我们是什么关系，很多人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也大体能够猜到……”
帝姬咬牙道：“是你心怀怨怼、有反逆朝廷之意，社稷为重，私交为轻，为了后土的江山永固，为了英烈们的牺牲不会白费……”
孙朗只是淡淡道：“不，你之所以出卖我，是因为皇帝猜忌我，当时我与你走得太近，如果我们的关系继续亲密下去乃至于结为夫妇，你在你父皇心中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他对我的猜忌同样会转嫁到你的身上，让你彻底失去染指皇位的机会……所以你选择了你的父皇，仅此而已。”
“只是为了皇位。”
“为了皇位，你连我都可以卖，何况是他们这些人。”
帝姬双眼通红，浑身发抖，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而孙朗的表情依然淡漠，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从荣国府出来后，他已经彻底想通了。
他说：“怎么，觉得不服气吗？不服气的话，你就在这里，当着你的臣属们的面发个毒誓，将你们所有人的性命绑在一起，死了一个人，其他的人都会毫不犹豫为他报仇，哪怕令帝国血流成河都在所不惜——发誓吧，以天策上将军之名，向你的马仔们承诺。”
“发誓吧，让我看看。”
“来吧，证明给我看，证明给他们看，把你过去的隐忍、付出、牺牲和未来全都放在赌桌上，我再跟你赌上一盘。”
帝姬双目通红，举刀咆哮道：“孙朗——”
“你喊什么！”
孙朗也变了脸色，以更加狂暴的声线咆哮着，与帝姬针锋相对，他浑身杀气肆意，恐怖的气场四散狂扬，厉声怒吼道：“你以为我在讲笑吗！你以为我回来干什么？你以为我到你家是来做什么的？”
他身形暴动，如魅影般冲到了杜克明的面前，一招就扼住了对方的咽喉，杜克明身边几人立刻出手相救，但被孙朗拳打脚踢瞬间逼退，更多人反应过来想要联手合攻，孙朗已经挟着这过果决的智者冲出包围，将他掷到地上，一脚踩住他的后心。
帝姬厉声道：“放开他！”
孙朗踩着杜克明，劲力透出，将想要说话的智者震昏：“怎么，我杀了他，你就要跟我拼命吗？你舍得吗？舍得你的皇位吗？”
帝姬怒吼道：“赌啊！你舍得你的新欢吗！舍得你那些朋友吗？你今天要是敢在这里杀人，她们全都得死！全都得死！”
孙朗咆哮道：“那我就先杀光你们！”
帝姬大吼道：“天策众将听命！传令帝都，击杀国贼！”
形势千钧一发。
众将虽然轰然应诺，可心脏已经砰砰乱跳，手中渗出冷汗，大脑思绪纷飞，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可此时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敌人只有一人，却是武功惊世骇俗的神化人物，战端一起，别的不说，在场众人统统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不仅如此，帝国也要血流成河，不知有多少生灵涂炭，不知有多少战火重燃，后土帝国战胜天魔的赫赫武功，此世第一强国的隆重声望，全都要毁于一旦，甚至还要为虎视眈眈的外敌所趁，神州沉沦。
末日的音符即将奏响。
一场没有赢家的战斗即将爆发。
正当有人受不了这沉闷无比、简直能将人逼疯的寂静氛围，想要率先出手的时候，一声反差极大的话语传入众人耳朵。
“——开玩笑的。”
群雄愕然。
刚刚杀意狂扬、言语暴烈的神策上将军此时一脸嬉皮怪笑，就像是村口大妈一般向众人摆着手：“啊呀呀，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开不起玩笑啊，看什么看，动刀动枪，怪吓人的，还不快收起来？”
此獠刚开始以天下无敌之势从天而降，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天策府的精英，将身经百战的天策名将们打得心惊肉跳，尔后巧舌如簧，以阳谋布下离间计，三言两语就让众人杂念丛生、私心起伏，再以疯狂之势与帝姬针锋相对，看起来就像是个不介意世界熊熊燃烧的疯子……
最后他突然就认怂了。
这弯拐得太猝不及防。
“啊呀，我认怂了，我认怂了，你们天策府这么厉害，我怎么敢跟你们火并呢？我只有一个人啊，被砍死了怎么办？而你们呢，万众一心，靠着意志就可以改变一切，热血和羁绊是力量的源泉，我怕你们爆种翻盘啊。”
众人一时之间都无法接受这展开，而且有先前几个事件打底，谁都不觉得这凶残而狡猾的家伙是在认怂，他此时表现得姿态越低，众人的心中就越发寒冷，天知道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混蛋又在谋划什么毒计……
“啊呀呀，不好意思啊，稍微玩了一下，事情就闹得有点大……”
孙朗搓着手，一副赧然的笑意，若无其事地将脚下昏迷的杜克明踢到一边，然后环视全场，拱手致歉：“孙某人这次来拜访呢，主要是来见见天策府的同僚，我奉命组建神策府，很快，我们就是兄弟部门了，要互相合作，互相扶持，互相进步，我今天就是来学习你们的先进精神的……”
说到这里，他望着神色复杂的众人，煞有介事地点头：“今天呢，我看到了部门领导与部门成员之间的深厚羁绊，你们情同手足，你们万众一心，你们分工明确，你们携手并进，彼此之间其乐融融，没有高下之别，没有尊卑之分，所有人都很重要，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
他这话简直是在拐着弯骂人。
秦琼冷冷道：“战帅既然学到了先进精神，怎么还不回去实践？”
“是的，是的，但在回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他转过头来，看向了神色冰冷的帝姬，露出了友好而谄媚的笑容。
“你看，你是天策上将军，我是神策上将军，现在，我们已经成了同殿为臣的好伙伴，要一起精诚合作，匡扶社稷，报效君主，在这方面，你是我的前辈，我来拜访你，是希望你以后能够指点我的工作……”
帝姬冷冷道：“你又要搞什么鬼？”
“你误会我了。”
孙朗表情哀怨，继而露出了渴望的神色，眼神之中透着友善和期待：“我只是作为新任的神策上将军，前来拜访老资格的天策上将军，真没有别的意思，您不知道吧，其实我是您的粉丝，我很早之前就想见您了，通过八年的辛苦打拼，我终于站到了您的面前，变成了像您一样厉害的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
帝姬了解孙朗，这厮越是胡说八道，越能说明他在谋划什么阴毒的计策，她心中警兆大生，后退两步，瞪眼道：“说人话！”
“好的，好的，请原谅，我实在是太激动了……”
孙朗深吸了几口气，双手用力地搓了搓，就像是乡下的土包子进城之后见到了大明星一样，略显自卑地伸出了渴望的双手，语气诚挚道：“那个，我已经用蒂花之秀洗手液洗了很多遍手，作为天策府与神策府友谊的象征，作为两个部门展开友好合作的开始……”
“请问帝姬殿下，我能跟您握个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