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铃响动，马车缓行，柯楠一行三人穿过帝都的街巷。

在包希仁与宋惠父前往铜雀台的时候，柯小姐也开始了行动，同行的有其兄柯博文，还有其同门师弟狄怀英。

他们要去拜访沈瑶花，已故帝国征西将军、水曜剑圣的遗孀。

也是赤练炎之死的最重要的目击者。

虽说是最重要的目击者，但在狄怀英看来，沈瑶花与赤练炎之死根本没什么关系，最多是个由头，况且当时这寡妇也一直待在车里，实在也称不上是“目击”，想要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与痴人说梦无异。

这样想着，狄大人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柯师姐。

以师姐的智慧，不会浪费多余的时间，也不会做什么无用功，她为什么非要来拜访沈瑶花呢？是单纯想见见故人，还是出于捕头的职业素养，亦或是不放过任何给孙朗添堵的机会？

他不禁想到宋师弟在临行之前递给自己的眼色，然后有些头痛。

经年未见，同门重逢，人心隔肚皮，大家都有了各自的想法和心事，即使当年是情同手足的师门姐弟，也有不能说出的秘密了吗？

他心下闷闷不乐，就听柯楠默默道：“也不知沈家姐姐这几年过得如何。”

狄怀英从心事中惊醒，闻言叹了口气：“应该不是很好吧……”

迎着柯楠的目光，狄大人摇头道：“是师姐走后的事情了，当时大战打赢，普天同庆，但大荒山覆没的三十万精锐，他们家人又怎么高兴得起来？不知有多少妻子失去丈夫，有多少孩子没了父亲……”

柯楠若有所思：“沈姐姐一直住在沈家吗……”

狄怀英点头道：“是，当时闹出了很大的波折，据说征西将军早就留下了遗嘱，以备不测，言明他若战死沙场，就让妻子自行改嫁，不必守寡，以免耽搁青春年华，但那毕竟是水曜剑圣、朝廷大将，他为国捐躯，朝廷不仅要追封，还要封其妻子的诰命，若是一品诰命封下来了，寡妇却扭头改嫁了，这岂不尴尬？于是夫家的人来劝，娘家的人也劝……”

柯楠咬了咬嘴唇：“沈姐姐没答应？”

狄大人点头道：“是，据说一开始的态度不甚坚决，但征西将军下葬之后，她独自一人去拜祭，回来之后，不知为何，就执意不再守寡，直接搬回了娘家，这一来二往，与原先的夫家闹得很僵，风言风语也多了起来……”

他没有细说，毕竟这也只是帝都上层的八卦新闻，那些贵妇夫人和纨绔少爷也许会在茶余饭后念叨许久，但狄大人作为朝廷命官、刑部能臣，自然不会关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之所以知道，也只是当时听同僚随口提过几句而已，只是他狄怀英记忆超群，当时听了就牢牢地记住了。

只是女人本来就擅长联想且多愁善感，柯楠听了简短的几句叙述，就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沈瑶花所面对的压力，暗地里风言风语的恶意中伤，还有夫家甚至娘家的咄咄紧逼，这是何等风刀霜剑的困境。

她柳眉倒竖，骂道：“都是你们这群臭男人，整天逼女人守寡守寡，凭什么啊，人家征西将军都知道通情达理，其他人来凑什么热闹？”

“还有啊，大战之后，朝廷不是颁发法令鼓励寡妇改嫁吗？国家也知道死的人多了，要休养生息，怎么老百姓的寡妇可以改嫁，将军的寡妇就不行了？只许百姓放火，不许州官点灯啊？”

在座的狄怀英与柯博文被女权的地图炮扫到，一时都有些尴尬，作为两个隐性的大男子主义者，他们倒是有一箩筐的道理可以拿来反驳和解释，但作为柯楠的亲兄长与二师弟，他们早在昔日的相处中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不要试图跟女人尤其是柯小姐讲道理。

在这种时候，就让柯大小姐先骂个爽吧。

果不其然，柯楠骂了两句之后，自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好看的眉毛蹙了起来：“咦，沈姐姐好像也没再嫁人啊……”

狄大人说道：“对，这是很令人不解的地方，明明已经决绝地拒绝，连一品诰命的头面都不要，顶着巨大的压力离开曹家，明明是想要不顾一切地改嫁的，但最奇怪的是，沈瑶花这两年却一直待在沈家，偶尔出行，也是一袭白衣、轻纱遮面，打扮得与寡妇也没什么两样……”

“这可真是奇怪了，既然顶着如此巨大的压力离开，却不去追求新的幸福，那做这件事情又有什么意义？”

柯楠皱眉道：“难道沈姐姐只是为了争一口气吗？”

狄怀英摇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柯楠用白皙幼嫩的小手摸着下巴，这种沉思的动作不仅没有给她带来一丝的成熟感与严肃感，反而让她看起来越发可爱了，她低声道：“有问题，很有问题啊，事出反常，必有原因，她一直待在沈家，状态近乎于寡居，可明明是守寡，在夫家守着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回娘家？”

一直没有说话的柯博文问道：“那位沈小姐，是很美丽的女子吗？”

柯楠先是吓了一跳，然后露出了极其欣慰的表情，唏嘘道：“哥，你终于长大了，这个难度大了点，不过没关系，有兴趣就好……”

柯博文伸出手来，往小妹的额头上弹了一记，用了点力道，以至于柯楠抱头叫了一声：“狄兄在看着呢，别整天疯疯癫癫的。”

“有什么关系嘛，师弟又不是外人。”

柯楠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笑容：“真的，大哥你这些年一副不近女色的高僧模样，我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你这种情况，要么就是喜好男色，要么就是对妹妹我有着危险的想法，无论是哪个原因，对于咱们老柯家而言，都是断子绝孙般的坏消息……”

柯博文作势欲打，柯楠却呲溜一声躲到了狄怀英那边，柯家长兄见状摇头道：“小妹你认真点，我只是有感而发，如果是极美丽的女子，又高调离开夫家，可以说是待字闺中，这两年一定有很多人上门求亲吧。”

柯楠点点头：“嗯……沈姐姐确实是很漂亮的人，就像仙女一样。”

柯博文说道：“可她还是没有嫁，是都拒绝了啊……不愿守寡，却拒绝了提亲，一直守在家中，难道是在等真正的缘分吗……”

柯楠口中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大哥，你该不会真的对沈姐姐感兴趣了？这种肉麻的话也说得出口？你该不会觉得，沈姐姐在一直等你吧……”

柯博文摇头道：“从三言两语的描述中对一个人一见倾心，这种事情，也只有小妹你这个整天幻想着要嫁如意郎君、爱得死去活来的小笨蛋才会相信。那沈小姐不愿守寡，说明她想再嫁的，但拒绝了提亲，是不想再被父亲指定婚事，想要追求爱情，却常年独居在家、不出门交际，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有很大可能，她已经有了心上人……”

他说到这里，发现柯楠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柯博文有点不自在：“……怎么了？”

柯楠还没说话，就听狄仁杰沉思道：“不，也许另有原因，如柯兄所说，沈小姐寡居在家，是一直在等，也许她等的，不是她的心上人……”

柯博文闻言，神色严肃道：“狄兄说的也有道理，只是……”

两个钢铁直男四目相对，一本正经地讨论着一个寡妇的事情。

这本来是一个暧昧中带着香艳的话题，但在两人嘴中说来，却正经得让人觉得有些蛋疼。

所以柯楠往两人的后脑各自糊了一巴掌：“你们这两个一辈子都没跟超过三十个女人讲过话的糙汉子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什么呢！”

有关沈瑶花的话题就这么打住了。

无论如何猜测假设，还不如直接问问当事人。

马车的速度放缓，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目的地即将到达。

沈府。

下车之后，柯楠与狄仁杰以早年练就的职业习惯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沈府，门前的狮子，大门的红漆，守门的门房，乃至于院墙的新旧与府前街道的清洁程度，这些小小的细节足以反映出很多东西。

柯师姐与狄师弟对视了一眼。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沈家在强撑门面，府中情况不怎么好啊。

狄怀英笑了笑：“师姐，宋师弟的安排不无道理吧？”

柯楠哼了一声。

柯楠一个小小的女童，柯博文一个沉默的大汉，这一对组合想要叩响眼前这沈府的大门，显然没那么容易，毕竟这沈家的经营情况并不好，而且还在强撑门面，对一个曾经阔过的家族而言，强撑门面意味着加倍的趾高气扬，因为内荏，所以才要色厉。

狄怀英带着和善的笑容走上前去，叩响了沈家的大门，片刻之后，门开了一道缝，门子从里面探出头来，眼见一名笑容和煦、衣着体面又气度不凡的青年人站在眼前，先是一怔，然后问道：“不知是哪位尊客？”

狄大人笑眯眯道：“大理寺少卿狄怀英，前来拜见沈老爷。”

那门子先是一惊，然后再转眼一看，由于身高和角度原因，他完全没有看到柯楠，反而看到了身材高大、体格雄壮的柯博文。

一个一团和气，一个不苟言笑。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也不知道这门子联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子吓得煞白，连忙道：“尊客稍候，我这就去禀告老爷！”

说完他赶紧关上大门，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门外的三人甚至能隐约听到对方惶然的喊声：“老爷不好了！大理寺的人来了！”

狄怀英哭笑不得，柯楠在身后说道：“宋师弟的安排果然有道理。”

三人等了一阵，居然还没有人来开门，一时之间有些尴尬，狄怀英皱眉道：“沈家竟然败落至斯了吗？如此失礼……”

柯楠揶揄道：“说不定沈家家主做了亏心事，知道大理寺上官前来，惶恐之下，已经从后门逃窜了呢。”

狄怀英无奈道：“我们大理寺又不负责抓人……咦，有人来了。”

他们看向大门，片刻之后，门又被打开，随即三人齐齐一怔，开门的不是门子，也不是沈家家主，而是一个表情青涩、年龄不大的少年。

那少年探出头来，打量着眼前的狄怀英，神色有些犹豫，但他脸上很快浮现出了坚定之色，问道：“您是大理寺的上官吗？”

狄怀英是圆润的性子，平时不讲究什么官威，闻言和颜悦色道：“是我，小兄弟你又是何人？”

那少年答道：“我叫沈烈，我爹是沈士雄。”

狄怀英恍然：“原来是沈公子。”

沈烈面露焦急之色，看来他是私自前来，只见他语速极快地说道：“你们是奉旨来查赤练炎的案子的人吗？”

狄怀英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是。”

沈烈脸上一喜：“我听阿姐说，这次负责查案的人里，有一名她的旧识，是一位名叫柯楠的姐姐，你们认识吗？”

柯楠闻言从狄怀英身后探出头来：“就是我。”

沈烈吓了一跳，然后瞪圆了眼睛，脸上随即红了起来，他还是太年轻，见了柯楠这种如画一般的小姑娘，登时有些心跳加速。

随即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等等，你……”

柯楠挑眉道：“我怎么了我？”

沈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重新浮现出了焦急之色，他跺了跺脚：“这事很急的，你不要开玩笑，不管你们是谁，如果认识柯楠的话，请给她带去一条消息，我也是没有办法了……请她想办法帮帮我姐姐！”

柯楠神色微变：“沈姐姐怎么了？”

沈烈面露不忿之色，低声道：“还不是我爹……”

话音未落，一声暴喝从门内传出：“小畜生，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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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铜雀台中，宋惠父与包希仁见到了孙朗。

庞籍带上了门，师兄弟二人走进厅中，不见孙朗的人影，包大人立刻警觉起来，宋惠父还想四下张望一番，被包希仁伸手拦住。

“小心啊，宋师兄，说不定有什么邪恶的陷阱在等着我们呢。”

宋惠父看了他一眼，随即扬声道：“学生宋惠父，见过战帅。”

片刻之后，啧啧声从卧室里响起，有人在叹息：“唉，包黑子，不得不说，你师兄比你懂礼貌多了……”

包希仁冷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接近，轻轻将门推开，然后触电一般向后窜去，仿佛里面有什么危险的东西似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屋内没什么豺狼虎豹也没有什么阴毒陷阱，只有孙朗一屁股坐在珍贵的青木地毯上，正对着床，不知道在拾掇什么，他一边背着两人捣鼓，一边说道：“看你这熊样，看你这点出息……”

包大人冷冷道：“是上将军智计百出，令包某不得不防啊。”

孙朗叹了口气：“唉，本来想在这里安排几位小姐姐解衣沐浴，等你推开门之后，小姐姐们发出尖叫，然后外面的狗仔们一拥而入，疯狂拍照，分分钟就把你钉在御史台的耻辱柱上……”

包希仁闻言心中一冷，然后骂道：“无耻！”

孙朗不以为意，继续叹道：“后来老子这么一琢磨，不行，不能这么做，艹你妈，这等场面，老子都没见过，凭什么让你狗日的包黑子开这个眼？”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依然背对着两人，肩膀耸动，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包希仁心中越发起疑，后退两步，喝道：“你又在搞什么鬼？”

孙朗侧身回头，让开半个身位，原来眼前摆着一只箱子，他正在往箱子里放东西，只见上将军悲凉一叹，哀婉道：“包大人，末将被您在朝堂上一顿弹劾，非常恐惧，深刻意识到我已经跟不上如今的版本了，思来想去，像我这么一把老骨头，在朝中留着，也不过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不如就此拜别，告老还乡吧，怎么，您还不许我收拾收拾细软了？”

包希仁气得笑了起来：“你少跟我来这套！”

孙朗身子一颤，眼中浮现恐惧之色，凄声喊道：“来人啊！来个人啊！进来看看啊！包大人他骂我！”

包大人低喝道：“你玩够了没有？”

孙朗瞪眼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从不玩男人。”

包希仁瞪了他片刻，还是放软了声音，低声道：“我有事跟你说。”

孙朗惊恐地后退，捂住了胸膛，一副即将被凌-辱的无助的少女模样：“我警告你，帝国是有王法的！帝国是有法律的！你别跟我来这套！”

包大人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会他的风言风语：“陛下已经下旨了，着我负责调查铜雀台与赤练炎之事，我来找你，是想跟你开诚布公地谈谈。”

孙朗立刻坐起身来，仰头看着两人，举起手，就像是热衷发言、积极表现的好孩子一样，奶声奶气道：“报告包老师，皇帝开设妓院，皇帝勾结天魔，皇帝钦定剑圣，皇帝灭口弃子，皇帝是个王八蛋，皇帝是个狗娘养的，皇帝这么坏，咱们另外换一个吧？”

如此劲爆直白的发现令包希仁完全接受不能，他惊怒道：“放肆！”

孙朗抱住膝盖，然后像个不倒翁一样前后左右地乱晃，他若无其事地说道：“来来去去就会这句，这是开诚布公的样子吗？你觉得这不是真相吗？如果是真相的话，你又要怎么办呢？”

包希仁冷冷道：“这只是你的一派胡言，铜雀台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魔！”

孙朗看了他一眼：“也就是说你不否认赤练炎是皇帝灭的口吗？”

包希仁森然道：“我在跟你谈铜雀台！”

孙朗斜躺在地上，用手撑着脑袋，斜睨着包希仁：“可我不想跟你谈铜雀台，包黑子，这是我跟皇帝的游戏，你参合进来，得做好觉悟才行，今天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回答之后，我再决定要不要跟你谈下去。”

“什么话。”

孙朗抬眼看着天花板，淡淡道：“皇帝和真相之间，你选择哪一个，皇帝和正义之间，你选择哪一个。”

包希仁沉声道：“这两者一定对立吗？”

也不见孙朗如何动作，他斜躺的身形直立而起，神策上将平视着包大人的双眼，淡淡道：“一定，除非你认为，皇帝就是正义。”

包希仁一时语塞。

面对着孙朗的眼睛，他说不出话来。

他本来就不该来的，他本来就不愿意来的，只是宋师兄要来，所以他才跟来，他其实没有做好准备……哪怕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孙朗。

但下一刻，仿佛福至心灵，他看向孙朗，缓缓道：“既然如此，孙朗，我也有话要问你。”

“什么话。”

包大人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大荒山淋漓的鲜血，穿过了背叛、悲伤、愤怒与仇恨，跨越了时空，看到了以前的孙朗与现在的孙朗。

他问道：“复仇就是正义吗？你现在还相信正义吗？”

孙朗没有回答。

“答不上来吗？那你又有什么资格询问我这样的问题？”

包希仁淡淡道：“说什么皇帝与真相之间我选择哪一个，实际上，是在问我，是站在陛下那一边，还是站在你这一边吧，我包希仁自始至终，都想站在正义这一边，你告诉我陛下不是正义的，但现在的你，难道就是正义的吗？你的复仇会动摇这个国家，会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这是无数牺牲在战场的将士用生命换回来的，告诉我，你想到过这一点没有？”

孙朗冷冷地看着他。

“我只是问你，想到过这一点没有，我只是想问你，现在的你到底在不在乎这些事情，我只是想问你，现在的你，是不是觉得复仇就是一切了。”

“所以……”包希仁叹息道，“你倒是说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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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六千字……还是没办法做到白天更新，明天继续努力，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