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白振明的书房。
这里是白家家主最喜欢待的地方,平时就在这里处理白家的事务,这个地方被他命名为岿然居,这间小筑的背后靠着一处山园,假山耸立、怪石嶙峋。
白家号称剑圣门楣,老祖宗白羽威乃是天下尽知的金曜剑圣,所以白家自然而然地就崇尚金行,喜白色,好武,喜欢收集兵器,所谓金石之属,自然也喜欢石头。
所以白家堡建在山上,所以堡内假山很多,若不是嫌太难听且怪异,估计白家堡原本会叫白家碉。
而白家家主白振明喜欢赏玩怪石,整个秦州都知道。
他将这间小筑命名为岿然居,其原因嘛,很简单——自然是为了装逼。
但装逼也是有说法的,例如这岿然居,当然是取自“岿然不动”的意思,很直白,意思是他白某人在这里岿然不动、坐镇八方,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如今天色渐晚,他已经在这里运筹帷幄了三四个时辰,一动都没有动。
如今的形势很糟糕。
怀川之事将白家牵扯其中,前来讨说法的群雄拜山就在后日,可以说是危难当头,可如今堡内暗潮汹涌,人心惶惶,父亲疯癫如狂,孙朗不怀好意,外部各大门派咄咄逼人,天策府的影子隐隐欲现,所谓内忧外患,不外如是,家族在钢丝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所有的重担,都压在白振明一人的肩上。
所以,他此时应该内结各房长辈、稳定人心,外联亲旧盟友,以壮声势,集结一切力量,力求将此事有惊无险地度过……这显然是他这个家主如今的第一等要务。
但说来可笑的是,他此时大部分精力并不在这上面。
他的关注点奇怪到近乎离奇,恐怕白家的族老们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这个以心思阴沉、城府极深著称的家主,此时此刻居然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白振明在关注着一个人的动向,所有的动向,无论是赶路还是打尖还是喝茶还是吃饭,所有的动向,事无巨细,他都要知道。
半个时辰一次,这已经是管家的第八次汇报了。
白家动用了珍贵的从青木之国所重金购来的几只信鹰,以最高的效率传递着消息,情报目标只是一个人。
结束了这次平平无奇的汇报之后,管家将手中的报告恭敬地放在了白振明的案头,然后站在一边,等候着家主的询问和差遣。
他从家主的态度上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但不该问的,他从来就不会过问。
半晌,白振明幽幽道:“也就是说,这三四个时辰,他的动向都很明确?”
管家答道:“是的,他骑走的是您的擎风马,马蹄铁是特制的,所以赶路的印记很容易辨认。我派遣府中的马术高手沿路追踪,得出的结论是,孙先生一直是在官路上行走,除了沿途打尖休整之外,没有在途中进行任何可疑的停留,也没有去什么小路——通过盘问沿途的路人,他们的说辞也佐证了这个结论。”
白振明不动声色,心中却宛如打鼓一般,他感觉灵魂悬在高空,脚下是炽热的深渊,他觉得整个人都在燃烧,耳朵中传来了异样的响动。
他知道,这都是幻觉,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是灵魂欺骗自己的小把戏,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在心虚。
是,心虚。
人在做一件胆大包天的事情的时候,会感到心虚,比如幼时去偷看女人洗澡,比如少年时去搭讪路上的妇人,比如逃掉塾师的课,比如说向父亲撒谎。
在准备做这些自认为不对而有风险的事情之前,人自然而然地会产生心虚的反应。
白振明此时就在心虚。
所以他才近乎于疯狂地打探着有关孙朗的消息,对方的每一步行动都要确认,确认这个人已经远远离开了白家堡,确认这个人不会突然往回赶。
他甚至在疑神疑鬼,怀疑那封要命的信到底是谁写的,怀疑孙朗是不是会料到这一切,甚至怀疑,那封信是不是孙朗故意抛出来算计他的。
但无论如何,写这封信的人都是个狡猾的家伙,有足以看透人心的敏锐,也有高明猎手的从容不迫,对方只是冷静地布着网,然后不急不躁地收着线,每一步的目的都很明确,每一次的时机都很恰当,每一次的言辞……都直接敲进了他的心脏。
白振明沉默地挥手,管家会意,躬身退下,这岿然居中,就又剩下了白振明一个人。
此时天色黯淡,夜风渐起,风声呜呜然,白振明坐在书房,环视灯火通明的房间,一时之间心中竟然升起了些许寂寥和惶恐,他想到那封信,想到信里的内容,心中就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连带着双手都在抖。
那个写信的人,就像是一个家财万贯的赌徒,从容不迫是因为他有用不完的砝码,是因为他的对手根本无法拒绝他所加的赌注。
白振明仿佛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赌桌前,望着自己,从容不迫地笑,然后摊手:“该你了,跟不跟?”
白家主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
他想起了信中斩钉截铁的断言:“孙朗一定会杀死你的父亲,这一点毋庸置疑。”
还有那些浅显直白的话语与有理有据的劝说。
没有什么假惺惺的许诺,只有铁一般的事实,与无法拒绝的提议。
“白家已经完蛋了,我是说,它烂到了骨子里,白家堡的根基已经被那群无能的亲戚所腐蚀,哪怕你赔上父亲的性命与自己的尊严,将整个家族的存亡与荣耀都绑在了一个疯子的战车上,这也无法改变白家已经腐烂的事实。”
“他也许能给你暂时的平安,却一定懒得帮你振兴你的家族,即使有了一个新的主人,白家也没有任何未来可言。”
“父亲的性命与家族的未来一定让你难以抉择,但如果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尝试?只需要你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
“不要忙着拒绝,我有十足的把握与计划,这是阳谋,你看了之后就会明白,我一定会遵守承诺。”
“你不需要做太多的事情……真的不需要。”
“想知道吗?那就按照我的指示,去做一件事情,微不足道的小事,没有任何影响的小事,哪怕被他知道了也没事的小事。”
白振明慢慢地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了一眼摆在墙角的机械装置,那是来自锐金之国的造物,名为机械晷,用来计时的东西,很方便。
——时辰到了。
他想到了那封信的内容,想到了那个人要他去做的事情。
真的是一件小事,而且如同信中所说的那样:“正好顺路。”
是的,到了晚饭的时间了,该吃饭了。
他一日三次,也要去给父亲问安的,尤其是他老人家已经疯癫,更应该去看顾照料,服侍汤饭。
门外脚步声渐近,另一名负责膳食起居的管事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大食盒,打着灯笼,来到岿然居跟前,轻声道:“启禀老爷,今晚的餐饭已经带来了。”
白振明握了握拳头,眼中的疯狂之色渐渐敛去,平静道:“知道了,我这就给父亲送去。”
那管事的身子躬得更低了,还不忘拍一记马屁:“老爷与老祖宗父子情深,至孝纯善,小人钦佩万分。”
白振明没有搭腔,他从管事手中接过了食盒和灯笼,一个人向着白家堡深处的砥剑园走去——老祖宗这两年深居简出,不见外人,有资格随意进出那里的,整个白家,也只有家主一个人。
——是啊,正好顺路。
砥剑园周围的防备措施强了不少,白振明进了园子之后,很快就来到了父亲所居住的地方。
……不,应该说是被囚禁的地方吧。
没错。
他的父亲,堂堂金曜剑圣,在自己家里,被一个外人,像狗一样囚禁着。
那是他的父亲。
这是天底下任何一个还有父子之情的人都不能忍受的奇耻大辱,但自己却要这么受着。
——还要这么受着!
想到这个事实,他心中的火焰仿佛要炸开,这几天给人当孙子,被冷嘲热讽,看着父亲被拳打脚踢,家族的性命都握在一个人的手里,所以要卑躬屈膝,所以要夹起尾巴做人……泥人都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他!何况是他剑圣之子!白家家主!生来就含着金钥匙、此生注定高高在上的君子!怎么能受如此大辱!
——那封信里,每一个字,仿佛都钻进了他的心里。
“如果有一个机会的话,不知道你剩下的那点血性够不够用?”
血性。
父亲的居所近在眼前,隐隐传来了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是孙朗带来的那个妖怪,她仿佛在讲什么故事。
听到谢唯的声音,白振明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也许在看到那封信之后,他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他伸手敲响了房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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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第二更……
PS2:白振明也是个可怜的娃啊……所以这一卷基本上就是讲一群可怜的人的事情,正所谓皂滑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