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孙朗前世比起来,帝国那些高门大户的宅邸,其面积都要大很多。
倒也与生产力什么的无关,完全是由于文化差异和社会意识——因为帝国尚武之风盛行,连小有积蓄的平民家庭都要在家里专门留一间房作为武堂,更别说这个国家的既得利益者阶层了。
老爷要演武厅,少爷也得有内武堂,族中训练家丁更是需要一个大大的讲武场,有些还配着跑马地,毕竟练武不同习文,你得有个足够大的场地才能施展开,所谓穷文富武,并不是一句空话。
这个国家尚武之风盛行,国民因长久的战争与国家的引导而变得强横。
练武强身健体,也能博取功名,若能够通过武举,在殿试中夺旗登第,更是会得授帝兵,成为天子门生,从此超越凡俗,青云直上,光耀门楣。
帝国各个阶层,无论贵贱,都对这条青云之路趋之若鹜。
也正是因为这个道理,正是因为有这方面的需求,所以高门大户们都将自己的宅基地圈得很大,再加上园林池塘假山厅堂之类的精神需求和装逼需求,所以宅邸大了些,根本不足为奇。
宁国府很大,荣国府也很大。
孙朗遥遥望着一片青翠掩映下的连绵府邸,淡淡道:“这么近啊。”
贾似道在他身边回应道:“是啊……以前不是很近,但这些年不断扩建,也就慢慢地并在了一起,两府之间,有一条私巷相隔。”
孙朗慢慢点头:“知道了……走吧。”
那里,就是荣国府了……那些人住的地方,信里的人住的地方。
以前在军中之时,他收到过很多来自家族的信。
史老太君,王熙凤,贾探春……这些他所不认识的人们,这些将他当成另一个人的人们。
老太太宠溺孙子到骨子里,在三年未闻消息后,惊悉孙子出现在北方战场,并且建立了许多功勋、成为了闪耀于天元战场的将星,她首先浮上心头的不是喜悦和欣慰,而是如释重负与庆幸。
比起孙儿建功立业,她更喜悦于其安然无恙。
所以信中多是叮嘱与担心,让孙儿万事小心、不可逞强,再大的功勋也抵不上平平安安的回来……可她终究是等不到的。
王熙凤是嫂子,也是表姐,这亲上加亲本来就亲昵,平时也是以长姐自居的,信中除了叮嘱小心之外,也赞他年少有为,劝他建功立业,回来光耀贾家的门楣,让阖府上下都扬眉吐气一回。
贾探春是妹妹,言语之中虽然故作老成,但却多有撒娇,今天习了什么武,昨天教了什么招儿,信中的最后,总是盼哥哥早些回来。
那些洋溢着热情、思念、亲情与温暖的信,如今思之,也能清晰地浮上心头,他曾经将这些信和情感重建为新的心灵支柱,但到头来才发现,一切其实都是空中楼阁,假的,依然是假的。
说到底,贾这个姓……本来就是假啊。
——再配上那个名字,就更加讽刺了。
贾似道望着孙朗沉默的背影,心中忐忑,试探着喊道:“……兄长?”
孙朗从追忆中回过神来。
真是的,我在退缩什么呢?我又在软弱什么呢?
已经经历过最坏的情况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已至此,谁也无法打败我,谁也不能阻止我。
他缓缓道:“几年前,我曾经想过很多很多次,我在想,打完仗、封完官之后,我终究是要过来的,来夏州,来金陵,继续扮演着那个人,延续着他的人生与命运,我在想那时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
他目力很好,远远能看到荣国府那边的门户,不同于宁国府和王家还会做做样子,荣国府的门户,门可罗雀。
“我那时候想,等打完仗,我怎么着也会立阁为宰辅吧?大元帅衣锦还乡,恐怕是极为气派的。”
“阖府张灯结彩,金银焕辉,鼎焚武香,瓶插剑蕊,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细乐生喧,说不尽的繁华富贵,而我骑着马,被亲兵们簇拥着,从这边的街道走过去,两边尽是看热闹的人们,地上铺着花,老太太带着她们,就在那边等着,我就这样,走过去……”
“她们一定等了很久,盼着再次见到我,而我则是第一次见到她们……”
“我想她们一定会哭,我想事情会很麻烦,我不认识她们,我也不是在这里出生,荣国府的一切我都不熟悉,我要扮演另一个人。”
“她们肯定会抱着我哭,哭够了就引着我进去,要去拜祖宗,要去接风洗尘,要大摆宴席,戏班连续唱三十天的大戏……”
“我想,从那时候起,我大概就真真正正的有了家了,我会正式成为贾家的成员乃至家主,从此肩负着整个家族的未来和兴衰,将自己与荣国府绑在一起,我会在这里接见夏州各处的豪族世家,与他们打好关系,我会在老太君的念叨下娶妻成亲,娶谁还是要费一番脑筋……”
“我想,仗打完了,我也该开始新的生活了,也许会很枯燥,很陌生,很没意思,但我却很期待……因为,总算,会有个家了吧?”
孙朗望着那边的荣国府,轻声道:“可惜,我迟到了两年,也没能风风光光地回来……甚至于这次回来,心情也已经天差地别,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贾似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过孙朗也并不期待他能够说出什么。
孙朗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就如同现在,他在吐露心声之后,脸上有些释然,曾经的宝二爷轻声道:“至少,我来了,我站在了这里,荣国府是继白羽威之后,我的第二个执念,所以我来了。”
他对着贾似道,语气很平静:“走吧。”
贾似道先是一怔,然后赶忙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开始引路。
——然后他就被孙朗从背后一脚勾倒在地。
“你傻-逼吗,走什么正门?”孙朗在他身后说道,“翻墙。”
“……”
于是,第一次踏入荣国府,孙朗又是翻墙进去的,在踏入荣国府的一瞬间,孙朗的心跳加速了几分,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
“避开闲杂人等。”他说道,“去找王子兴。”
贾似道知道孙朗想问什么:“凤姐姐既然已经失踪,林薛两位嫂嫂又不在,据父亲说,如今荣国府是探春在主持局面,王子兴身为长辈,又是王家代理家主,上门拜访老祖宗,自然是要探春出面接待的。”
因为生气于王子兴擅自前来荣国府打搅老太君,贾似道也直呼其名了。
孙朗问道:“她会答应通禀吗?”
“很有可能。”贾似道叹息道,“探春虽然外柔内刚,但毕竟是女孩子家,以前也缺少历练,王子兴的辈分比他大,又是为了大事而来,稍微压上几句,恐怕她就抵受不住……说到底,还是太难为她了。”
孙朗沉默了片刻,平静道:“还尚未可知,先去老太太的住处看看吧。”
贾似道毕竟年轻,城府未成,担忧道:“如果此时王子兴已经见过了老太太,或者已经在老太太跟前说话……”
孙朗淡淡道:“到时候再说……带路。”
贾似道沉默地点头。
其实他父亲早就说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赶过来只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事实上,当王子兴进入荣国府之后,一些事情就已经无法改变了。
如今已经是午后光景,荣国府很是安静,浑然没有高门大户的热闹景象,衰败冷清之相显于其内,整个府中都显得死气沉沉的。
显然,王熙凤的事情给了江河日下的荣国府以沉重的打击。
贾似道对荣国府较为熟悉,转了几转,带着孙朗来到一条通巷,然后径直前进,反正孙朗灵觉惊人,能够察觉到周围的风吹草动,哪怕是有情况也能迅速避让:“这条路是府中西侧通巷,贯穿荣国府南北,顺着这里一直往前走,就能到达老祖宗的院子的后墙……”
孙朗点了点头,然后加快了脚步。
两人沉默地在通巷中穿行着。
贾似道发现兄长走得不算快……毕竟以兄长如今的轻功,瞬息百步也不过等闲,可他只是保持着普通人程度的快步而行,恐怕还是有心事。
但终究还是会走到的。
“就在这里了。”他停下了脚步,转向自己的兄长,“这边就是老祖宗住的院子……兄长看到了吗,从那边的垂花门进去,过了穿堂,有三间小厅,其后是五间上房,就是老祖宗与丫鬟们的居所。”
孙朗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淡淡道:“没有男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老太婆哭的声音,也没有混乱的声音,看来,情况还不错。”
贾似道一怔,然后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王子兴没来?”
孙朗点了点头:“大概是这样。”
“是探春拦下他了吗?这丫头还真是了不起!”贾似道大大地松了口气,赞道,“父亲说探春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果然如此啊……”
孙朗没有说话。
贾似道高兴完之后,看到孙朗的表情,刹那间明白了兄长的想法。
他小心道:“那咱们……进不进去?”
片刻之后,孙朗淡淡道:“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
也许是因为午后的原因,老太太要午睡,所以院子里没有什么人。
孙朗与贾似道堂而皇之地从垂花门进去,径直走过穿堂,转过一座大理石屏风,就看到了那三间小厅,其后就是五间大屋,两侧厢房游廊,都是雕梁画栋,气势不俗,孙朗打量着周围的景致,轻声一叹。
小厅中似乎有丫头坐在那里值守,孙朗侧耳倾听着对方眨眼的声音,随即按住贾似道的肩头,在那丫头眨眼的空隙穿过了厅堂,来到了后面院子。
那就是史老太君起居的地方。
两人贴着左侧回廊,悄然来到了窗下。
里面传来了声音。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柔顺而温和,透着一股坚定,她在叹息:“老祖宗,这两天您身体不好,就不要去看那勾人眼泪的物件了……”
贾似道用口型道:“这是老太君的贴身丫鬟金鸳鸯。”
孙朗无声点头。
然后,他就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苍老,陌生,却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充满了慈爱。
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却透着笑意:“一天不去看看擦擦,心里就空落落的,就当活动活动身子了。”
孙朗心中一悸。
贾似道的眼神告诉他,说话的人就是史老太君,他的奶奶。
这就是她的声音。
就跟想象中的一样。
那些充满了慈爱的信,那些语重心长的叮嘱,那些充满关怀的爱护……是的,就是这样的声音,就跟想象中的一样。
那个叫金鸳鸯的丫鬟语气中带着一丝哭腔:“可每次擦完,回来就会掉眼泪,老祖宗,再这样下去,您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不会的,好孩子……我只是想念,想念我的孙儿了……”老太君轻声道,“也不知道那孩子现在过得好不好?哎呀,他才这么年轻……”
金鸳鸯哭道:“老祖宗……”
“唉,你又哭了,别哭,别哭,这一哭,我又要哭了,这得哭到什么时候啊?”老太君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哄着孩子入睡,“我只是有点失望啊……我的孙儿是名满天下的大英雄,我却从来没有看到他那威风凛凛的样子……”
“他走的时候,才这么小,什么事情都不懂,是个顶顶调皮的孩子,谁知道,一晃,他就长大了……”老太太的声音中透着笑意,“我在想他衣锦还乡时该是多么威风,想着他穿着盔甲骑着马回来的样子,我的孙儿出息了啊……”
贾似道听得眼睛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孙朗沉默,然后转身离去。
贾似道沉默地跟上去,两人离开了这座院落之后,他低声道:“兄长……”
孙朗语气生硬:“王子兴既然不在这里,又在哪里?”
贾似道轻叹一声:“那肯定是被探春拦下了,要么是被请出了荣国府,要么就是在正堂中拖延,除此之外……”
话音刚落,他们脸色齐齐一变。
因为远处传来了一声蕴含着无尽惊恐的尖叫。
“糟糕。”孙朗说道。
他身形一闪,向着惊叫的方向电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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