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开始,燕清受领豫州牧这一职,且落魄得只带了区区五千兵士,军粮也只够吃完这个冬天时,任谁都不看好他的。
皇帝刘辩一派的认为他是迫不得已下的忍辱负重,是为避气势凌人的袁系官员而做出的避让。
而袁氏则以为是剔除了最好出头的那颗眼中钉,斩了政敌的一条左臂右膀,可谓大获全胜。
只是在燕清赴任的路上,非但没有如袁家人所愿的那般,表现出被贬谪的失意,反倒是悠闲自得的很。
既不忘拜访旧友,还任人唯亲地让个名不经传的庶族任一州别驾;又传谣造势,居然让民间流有传说,道他是谪仙下凡,身具神能;有那闲情接见贩马商贾,怕是一番巧言令色,得其赠马;还饶有兴致地亲自披挂上阵,带那五千兵士攻打围困中牟的黄巾军,接着周边荡平贼寇,广开官仓接济百姓,安置流民……
似乎只是眨眼功夫,又是在这一顿看似毫无章法的瞎搞下,那看着可怜巴巴的五千兵士,竟奇迹一般越打越多,比原先扩展了十数倍。
而民心的偏向,也一窝蜂地倒向了燕清。
可在京官看来,这表现就无比扎眼了。
他们联手,不计代价地将燕清驱赶出京,可不是要看他过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的。
燕清也清楚,多的是人给他下绊子,等他倒霉,
都到了这地步,再一昧藏拙,瞒下不报的话,已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他略作思忖后,干脆当机立断,来了个反其道而行。
早在王允到来之前,燕清就亲笔写好了为部将们表功的奏章,再将告捷的军报做做修饰,让那本就让人难以置信的赫赫战果,看起来更加夸张。
等隐怀忌惮的公卿大臣们,打开燕清洋洋洒洒写就的表章时,就讶见末尾处,居然厚颜无耻地写着‘……大破黄巾,斩敌三十万。’
三十万?!
众官心里不屑闷笑。
自黄巾始乱,夸大战果,好骗得更多的封赏,他们是已司空见惯。念及好歹除的是叛贼,扬的是国威,又是在地方上建功,与他们并无冲突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多(史上袁绍给曹操表功的时候,就称他剿敌百万)。
可这仿效之人换做燕清,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这才打了多久?靠的又是多少兵力?
以五千斩三十万敌兵,哪怕那燕村夫手底下的人都生得三头六臂,也是无稽之谈。
如此夸张离谱的‘战绩’,恐怕连骗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帝都做不到。
怕是想凭这吹嘘重获帝心、从而返京的心情太过迫切,才出了这一记昏招。
可有他们在,燕清还能得逞?
在刘辩还在信与不信间纠结徘徊时,大臣们就默契地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各自一顿舌灿金莲。
一派硬生生地将燕清打做沽名钓誉之流,另一派则对他大肆吹捧,道各地混乱不堪,正需这等良才将才去稳固四方。
刘辩纵看出他们一方唱红脸、一方唱白脸背后的真实意图,在气得要命下,也无可奈何,只有熄了趁机召立下大功的燕清回京的心,做出妥协,准了让燕清继续留任豫州牧的提议。
否则真要派上大用,就不该让燕清留在‘中部四小州’之一的豫州,而应该让他迁任冀州牧才是。
从这之后,任何燕清再殷切地派人送来的奏章捷报,都多被他们一笑置之了。
而再后来,皇帝刘辩遇刺,生死未卜,袁董反目,闹得不可开交,水火不容……
就更没人关心远在豫州的燕清了。
燕清暂稳住了洛阳的方向,旋即打这时间差拿下了兖州,还接到了自逃出京的陈留王刘协,可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可那股一直盘踞的宗贼势力,却始终是扎在心腹之地,不得不出的一根刺。
所谓宗贼,就是以宗族为单位的地方豪强,以田庄经营为基础,建立起各自的“坞堡”来,多数都能自给自足。
他们大多没有正经官职,却在当地颇有威望,能控制一方人口,也养了私兵部曲,能够独立抵御外来入侵。
在最初派张辽和孙坚去招兵买马、却备受阻挠、不得不换去宗贼势弱的地方征兵时,燕清就深刻意识到了宗贼势力的强横难缠,想除去他们的意思也与日俱增。
迟迟未动手,不过是因为没遇上合适的时机罢了。
郭嘉也是筹备已久,得了燕清应允后,他便派出些颇有辩才素养之人,给共计三十二位宗贼首领送去了邀约,暗许以利,请他们赴谯来饮宴。
要是郭嘉单请他们中的一两位,怕是会被疑心有诈,从而断然拒绝。
但一口气请了三十来位,就使他们疑心尽释了。
众的是他们的精勇骁士,寡的却是个文弱书生,那有什么可惧的?
便得意洋洋地受邀赴宴了。
郭嘉虽为别驾,可暂代燕清决事,但到底不是说一不二的燕司空本人,是以办这场招待他们的筵席的厅堂,并不算大。
倒是让暗自打量一圈的他们彻底放心下来了——地不大,就无法暗藏兵甲了。
这么看来,这郭别驾的的确确是被他们给唬住了,真心实意要服软求和的。
唯一使他们感到不安不适的地方,便是吕布吕奉先,竟然也在!
他哪怕着了一身简单便服,手无寸铁,也仍是压迫感十足。
身形颀硕,高大魁梧,一身杀气凝练不消,这会儿正脸色漆黑地坐在郭别驾左下座,时不时冷哼一声,对郭别驾冷嘲热讽几句,面向他们时也面无表情,多数时间只闷头饮酒。
他恐怕是不满郭嘉自作主张,在主公不在时邀了这么一大帮子人来。
何人不知吕布是个藏不住念头的暴烈脾气?况且那眉宇间的讥嘲之色,话语中的忿忿不平,可是做不得伪的。
对他的不请自来,郭嘉也不快得很,只竭力不在面上带出来,待他却也是不理不睬的多。
——早听闻燕司空帐中文武素来不睦,不想还真是如此。
众人先是被吕布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给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后渐渐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变成幸灾乐祸地暗暗打量了。
因思及郭嘉诚意满满,他们此行,也只各自带了百来护卫,也不可能一并带进厅来,而是大半留在馆舍,小半守在外头。
而进了这厅中,见灯火通明,屏风也没几面,根本藏不住人,零零星星地有十来个器宇轩昂的护兵在侧保守,其余皆是侍婢歌伎。
纵观全场,最有威胁力的也就是个连趁手兵器都没带,便服赴宴的黑面神吕布了。
众人彻底放松下来,便是心思各异。
可惜吕布在,没法子好好同郭嘉谈谈条件了。
酒行数巡,郭嘉受了不少敬酒,倒也喝了不少,双颊红扑扑的,忽一扬手:“将前些时日,自冀地偶得的那稀罕水果送来,给诸位尝尝。”
婢女忙应,退了下去。
“稀罕水果?”
吕布冷冷地重复一遍,一边把玩着半空的酒盏,一边将那薄唇微微一掀,以不大不小,却足够穿透那助兴的丝竹声,也叫郭嘉和在场大部分人都听得仔细的沙哑嗓音道:“嗜酒好食,贪享逸乐,擅自召客……敢让主公知晓你这毛病么?”
众人浑身一凛,纷纷看向被针对的郭嘉,却见郭嘉面上笑意不减,绵里藏针道:“吕将军不慎犯了小错,被主公半途勒回,深感失忆,并不知晓主公临行前予嘉的吩咐,也是难免。”
“然主公曾有言道,只要非是要紧事,尽可由嘉一人做主,吕将军现可听明白了?”
吕布懒洋洋地往后一躺,枕在自个儿胳膊上,闻言挑眉,似笑非笑:“噢?”
话音刚落,吕布竟是猛然用力,将手中杯盏往场中狠狠一掷——
“哐当。”
他天生力大无穷,哪怕只用了两分力,也使这瓷杯在触地的那一刻粉身碎骨。
吕布咧嘴一笑:“好个了不起的郭别驾。”
宴乐戛然而止,众人噤若寒蝉。
而在房梁上头,一处不被任何人注意的阴影当中,有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生得一身纯白色柔软绒毛、体态圆滚滚的小仓鼠,正努力睁大湿漉漉的双眼,前爪奋力扒拉着木梁,探出小脑袋来朝底下看去。
却一不小心,就吸入了一些覆盖其上的厚厚灰尘,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郭嘉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同屡屡出言不逊的吕布对峙着,口中毫不示弱地低喝一声:“吕将军!还请适可而止!”
吕布眯了眯眼,无动于衷地对上郭嘉隐含警告的目光,半晌方才移开,重新坐下后,冷冷道:“郭奉孝,你且好自为之。”
郭嘉不客气道:“嘉自有分寸,就不必吕将军替我操心了。”
吕布撇了撇嘴。
外头留守的各家卫兵听得里头的摔杯异动,以为自家主公遇到危险,纷纷就要冲进来,惹来门口一阵骚动。
看戏看得正入神的客人们顿时面露尴尬之色,只得亲自出门,将他们撵了回去,喝令不许再大惊小怪的,再讪讪回来。
而在这时,郭嘉的面色已然恢复如常,吕布爱答不理地坐着,稀罕物也终于被送来了 。
“敢问郭别驾,这是何物?”
看着这一根根外皮漆黑的木棍子,有人好奇地拿起一捏,只觉硬梆梆的,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水果’。
郭嘉笑眯眯地扬了扬下颌,便有婢女会意上来,拿起一边的精致小刀,削去那外皮,露出淡黄色的芯来。
郭嘉道:“诸君看好了。”
他随意拿到嘴边啃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嚼了几嚼,才将残渣吐至碗中,招呼道:“此物名为‘甘蔗’,颇得主公喜爱,诸位不妨一试?”
哪怕那举动看着略有不雅,可看在这专程款待的份上,众人也不可能不给这面子,便纷纷取了一根,有样学样。
那汁水清甜可口,还真不错。
就在众人啧啧称奇的时候,郭嘉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好了。”
什么好了?
宗贼首领们还不在状态,不甚在意地抬头一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
原慵懒躺着的吕布,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一对狭长凤目蕴含着犀利的闪电,浑身微微前躬,就如自酣睡中苏醒的斑斓巨虎一般蓄势待发,英俊的面庞冷俊而充满了杀意。
不好!
这念头飞快划过众人脑海,想也不想地就要去抓手边的兵器要去抵挡,同时高喝随从进来护卫。
结果一摸一个空,兵器竟已被暗中收走了,而他们喊得声嘶力竭,也不见半个来人。
他们心中倏然一凉,无暇关心那郭嘉何时已不见了踪影,侍婢也皆都散去以免被误伤,只剩侍卫合围过来。
“文人办事儿,就是墨迹多话。”
吕布不耐烦地嘟囔了句,迅若雷霆地抄起身前一根尚未削过的甘蔗,手里垫了一垫,顺畅地比划了个剑花。
大概是觉得还算顺手,旋即竟然就以此为剑,舞得密集如雨,虎虎生威,像一阵风一样掠了过去,气势如虹地朝慌了手脚、神色惊惶的宗贼首领们攻去。
作者有话要说:说起用甘蔗玩击剑,是曹丕首创的(他还很喜欢吃葡萄)
他在宴上跟邓展讨论剑法,说到几个地方时意见不合,又是喝醉了酒,二人就干脆拿正吃着的甘蔗做剑,在堂下对打起来。
曹丕连续四次将邓展击败(三次中了手臂,一次中了额角),让众人大为惊叹,邓展也心服口服。
唯一值得吐槽的地方,就是这事儿貌似是曹丕自己写在典论自叙里头的……嗯……或许存在一些美化自己的嫌疑罢?他也曾在荀彧面前嘚瑟自己的箭法出众,引得荀彧笑着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