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一贯聪颖, 方才是被吕布毫无预兆的翻脸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会儿业已平复许多。
对与吕布多年来相知相许的深厚感情,燕清还是极有信心的——即便是一夜间无端得了失心疯,也断不可能对自己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要么真中了巫蛊一类的邪物,遭歹人操控心神;要么是芯子都换成了别人,又因初来乍到搞不清楚状况, 说话才那般颠三倒四, 毫无条理, 破绽百出。
既然口出恶言的,并不是他所爱的吕布本人, 倘若为此动气伤心, 岂不是愚蠢至极?
燕清眸底重归沉静, 一言不发地抱着臂, 看郭嘉难掩兴致勃勃地让高张赵三将把动弹不得的堂堂陛下来了个五花大绑, 就跟猎人打虎一样高兴地丢回龙榻上……
等郭嘉亲手检查过束缚这头天下无双的猛虎的绳索,确定万无一失后,冲浑身紧绷的高顺和张辽一笑:“先这么放着吧。”
高顺紧张得黑脸都白了:“如此做的话……陛下何时能清醒过来?”
张辽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事后向陛下阐明情况危急,应当无碍罢。”
他之所以会听令于郭嘉,对天下至尊动手, 可不是对吕布不忠的缘故。
他又不傻,陛下昨日还好好的,今日醒来后语无伦次得十分可疑也就罢了, 竟想对重光不利!
张辽单纯是凭直觉认为,如若袖手旁观, 真酿出了祸事,那陛下一旦清醒过来,等着他们的恐怕就不只是冒犯圣上的‘小’罪了。
郭嘉刚准备随口安抚他们几句,赵云便面色如常道:“不必过于担心。陛下纵使一年半载不上朝不露面,只要有燕丞相他们在,朝中就乱不上半分。”
“………………”
慢慢意识到四周状况十分不对,正懵着的吕布乍闻这么一句,顿时一脸如遭雷劈。
“子龙所言极是。”
郭嘉向赵云递去满意一瞥,旋即意味深长地盯着心神恍惚的吕布,宣布道:“陛下多年征战,落有旧疾,现龙体有恙,需稍养上一些时日,在这期间,就由我等协助燕丞相摄政。”
关键在于,郭嘉还不是信口开河——就连相关诏书都是现成的,且非是仿造,而是由吕布亲笔所写。
自得知燕清存了要在他百年后随他而去的心思后,吕布就好长一段时间没睡过好觉,翻来覆去就想着如何避免开来。
燕清起初见他烦恼了颇长一段时间,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军机要事,不动声色地一阵探查,后来得知真相,就只剩啼笑皆非了。
挨了燕清一顿软绵绵的批骂后,吕布才消停了,只是他琢磨来琢磨去,倒把所有意外状况都考虑了个遍。
于是为保险起见,他愣是不顾燕清劝阻,把诸如此类的诏书全都悄悄弄了个一式三份,分别交给燕清、郭嘉和贾诩保存,就怕自个儿哪天身体不好出了什么岔子,叫宝贝重光受了委屈。
燕清哭笑不得地睨了郭嘉一眼,叹道:“怕是顺道圆了你一心愿了罢?”
郭嘉一脸意犹未尽地将床幔一拉,将吕布因动弹不得而气得通红的脸给挡个彻底,才慢悠悠道:“知嘉者,重光也。”
这个叫自个儿毕生挚友不能体会软玉温香之美的臭莽夫,他可是看不顺眼已久了。
有现成的理由,可堂而皇之地报复一下,怎能轻易放过?
燕清扯扯嘴角,勉强露出一抹笑,揶揄道:“就不怕他事后清醒了,寻你算账?”
“重光多虑了。”郭嘉一哂,利索地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自然而然地执住燕清一手,一边往偏殿行去,一边以听着懒洋洋、却充满信心的语调解释道:“待陛下归位,神智恢复正常,再得知今日之事,定会叫恩荣赏赐源源不绝,而不会有半句怪罪的。”
燕清微微一怔。
他眸中渐渐盈满了笑意,心里最后的一丝不安,也随着散去了。
“等他清醒过来,”燕清轻笑一声,微眯着眼道:“我也得给他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才是。”
醉酒果真误事,若不是吕布昨夜死活不听他劝,抱着他放纵过度,说不定就不会有今日之乱。
——自然得全怪到吕布头上。
“同陛下有过交谈的这些臣子,以及他昨夜碰过的菜肴,酒水……”在翻阅完史官对于昨夜宴席的记载后,燕清目若霜雪,冷然道:“都带过来,由我亲自调查一遍。”
燕清雷厉风行地展开了对吕布异状的调查,被丢在龙榻上、已然凭蛮力挣开了绳索束缚的吕布,却未夺门而出,而是处于双目放空,浑然呆滞的状态。
外头虽有干正事一板一眼的赵云把守着,可吕布真要冲出去的话,那怕是得两个赵云合力才能勉强拦下。
他之所以一动不动,不过是在身上一阵摸索后意识到,哪怕自个儿再难以相信,也不得不承认——这具身躯虽像是自个儿的,却又决计不是自个儿的。
片刻不离身的小黑盾没了,倒添了许多毫无印象的旧疤和厚茧,皮看着也老了一些。
再往四周仔细瞧瞧,这宫室的布局摆设无不陌生,方才所见的共事多年的那几人的模样,看上去也比印象中的年纪要大上不少……
郭奉孝那小子虽讨嫌,但与重光的关系极为亲密,情谊非同一般。
要说郭奉孝会有认不出是外人冒充重光的一日,头一个要被笑掉的,恐怕就是吕布的大牙。
吕布安安静静地分析着,越是明了,就越是感觉一股股凉气正抑制不住地往骨子里窜。
过去不论是独对敌方的千军万马,还是箭雨枪阵,他都只有过凛凛战意和昂然斗志,而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惧意。
——那却得有重光一直都在他身边。
吕布独坐了不知多久,背上已全是冷汗。
外头虽是寒月凛冬,殿内却一直烧着上好的银丝炭,可谓温暖如春,吕布却如掉入了冰窟窿里似的,四肢百骸都透着冷。
他僵硬地步回榻边,一脸麻木地坐下,再缓缓地将脸埋入了柔软却又陌生的被褥之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用力地闭上了眼。
既然他是一觉醒来,才无端端地来到了没有了重光的怪地方的话……
那他再睡一觉,说不定就能回去了罢?
“陛下?”
经郭嘉一唤,燕清倏然一恍,揉揉眉心,歉然道:“对不住,方才不知为何跑神了。”
吕布面色微妙——他在醒来之前,也好歹做了一年多的皇帝,刚刚称‘陛下’的又是熟悉的郭嘉,以至于差点一个顺嘴应声了。
不过……
吕布忍不住偷偷打量活生生的荀彧。
他的重光曾无比惋惜地提起过这人,道是一心向汉,无法为他们所用,又不舍得伤了性命,只有一直拘在许地了。
荀彧似有所觉,一抬眼,就对上了吕布探究的目光,便彬彬有礼地一笑。
吕布迅速撤回目光。
燕清却精确地捕捉到了这疑似‘眉来眼去’的小交流,不禁蹙了蹙眉,眼神复杂。
……被另一个‘燕清’所深爱的‘吕布’,难道还是个深藏不露的花心鬼不成?
他嘴角微抽,潜意识里觉得这猜测不甚靠谱,便继续问起正事来了。
吕布先开始还回答得认认真真,结果被这四人围住轮流细问了好一阵后,就只剩一个头两个大了。
显而易见的是,不论哪个重光,都极醉心于忙乎国家大事——问出他的来龙去脉后,眼前这位比较凶的皇帝燕清最为关心的,居然不是要如何处理错位之事,而要么是基础建设进行到哪一步了,要么是关于官吏选拔和世家的安排,又有具体到工技算学,对于周边异族的控制,以及疆域是否有对外扩张……
吕布虽是皇帝,需要他真正下决断的,一天里也不过那么几桩,还多是身为丞相的燕清处理妥当,又给他细细分析过的,压根儿不需要太动脑子。
就每日几桩的事儿,他也因兴趣缺缺,而记不具体,自然很多都答不具体,只凭模糊印象勉强说个大概。
燕清问着问着,不免有些失望得连连叹息——究竟是发展没到那一步,还纯粹是因着吕布记不得了?
吕布被闹得头昏脑涨,屡次被问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下,终于不干了,强忍着烦躁道:“这些说来怕都无关紧要,孤何时才回去?”
燕清坦坦荡荡道:“不知。”
吕布震惊道:“那你方才问这么多不相干的做甚!”
早知如此,他才不会老老实实全回答了!
“一派胡言!”燕清蹙眉,毫不客气地训道:“据你所言,那边为帝王之人,正是你吕布吕奉先,既然如此,上至开疆扩土,下至民生民息,皆是你分内之事,岂能一昧依赖臣下,自己却一问三不知,如此理直气壮地轻忽对待!”
吕布:“……”
若换作旁人,他定要气势汹汹地吼回去。
然而这人与他的宝贝重光不但模样生得相似,认真的派头也像得很。
出于诡异得连他自个儿都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这份爱屋及乌,吕布……硬生生地忍了。
燕清冷哼一声,倒不继续问下去了,而是低声同郭嘉荀彧和贾诩交代几句,三人便领了命,起身离去。
吕布狐疑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燕清权当不知,悠然自得地自己喝起了茶来。
吕布:“……”这人好悠闲!
他们也没等多久,三人便重新回返,手里却多了几张纸来。
“废话不多说,”燕清将那些临时整理出来的机密图纸逐一过目后,便推到吕布面前,言简意赅道:“记下。”
吕布错愕:“什——”
“我若是你,便一定会拼命去记,”燕清冷冰冰地打断了他:“哪怕是记上一张,也能让那位燕丞相少忙活一段时间。”
不知为何,在最初的慌乱过去后,燕清老隐约感觉自己的生辰怕就是那个契机,并不是特别担心吕布换不回来,便决定利用这段有限的时间做点什么。
只可惜这个吕布太笨了,根本提供不了有帮助的信息,导致两边的信息交流无法对等。
见吕布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燕清才略缓了语气,继续道:“若不是看在……的份上,我也不至于大方得多此一举。”
每日替这么个笨蛋操心,可太不容易了。
吕布听完他所说后,已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他显然不至于好坏不分,这会儿甚至都不顾自己丢了面子,而是如饥似渴地记了起来。
燕清也不打扰他,与郭嘉他们去了外头的厅室,处理因取消了早朝而落下的公务了。
晚膳只匆匆用了一点,就继续专注于批阅公文的燕清,等彻底忙完了,才意识到已到了丑时。
他想起吕布这茬,赶紧回来查看,就见图纸已被整整齐齐地放在案桌上,吕布两眼蚊香,伏在上头一动不动。
燕清莞尔:“记完了?”
吕布惫倦地抬起眼来,含糊道:“差不多罢。”
燕清颔首,忽道:“夜市现应是最热闹的时候,你可要去看看?”
吕布挑了挑眉:“有何不可?”
大约是见这个燕清始终镇定如常,他刚强记下了无数图纸以至于不太清醒的脑子,也跟着冷静下来了。
不如多走走记记,回去后也能同重光多讲讲。
吕布这会儿还不知那边差点被掀起了轩然大波,等自个儿回去之后,就得过上被重光冷落上十天半月的苦日子了。
燕清与吕布换上便服,只让太史慈带着侍卫远远跟着,就一个漂亮地翻身上马,领着吕布往宫外去。
一路上侍卫与宫婢见是陛下和皇后出行,赶紧跪下行礼,并未察觉出今日帝后二人间隔了整整一个马身的距离,不似往常亲密。
吕布憋了一路,等出了宫门后,才终于没忍住问出来:“……赤兔呢?”
燕清淡定道:“四十年前寿终正寝,被奉先厚葬了。”
吕布被这有如实质的‘四十年前’给震了个结结实实,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四十年前?”
燕清慈祥地看了他一眼:“不错。”
就算相貌上看着是比他的奉先要大一些,但因他那位受卡牌影响容颜不老,实际年龄,还是自己这边的大上许多。
吕布心头一热。
虽然不知这趟奇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要能问出这位燕清长生不老的法子,他说不得就能多陪重光些年,而不是让重光存了届时随自己而去的死志。
燕清看他神态间的细微变化,就将他心中所想猜得七七八八。
他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话道:“长生所仰仗的,是我手里的一些仙器,你既只是魂魄来了此地,应也呆不久,就更不可能带得走了。”
吕布被窥破心思倒不觉不自在,可听了这实话后,面上顿时难掩失望之色。
燕清笑道:“世有朝露,亦有神龟。情若圆满,便无遗憾。你不必因岁数长短,而太过介怀。”
如果不是卡牌装备有的奇妙效果,他也不愿只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孤孤单单地在爱人死后,还长存于世。
吕布若有所思。
他正思考着,灯火通明,极热闹的夜市也已到了。
看着相似的光景,他不由微扯起嘴角:“倒是像得很。”
燕清也并不感到意外:“他若真与我有着渊源,行事自然相类。”
吕布咧了咧嘴,冲那卖烤串儿的摊子仰了仰下巴:“那玩意儿在我们那,叫重光串,你们这也是?”
燕清眼皮一跳。
吕布这下真来了些兴致,又挨个儿指着,如数家珍:“那叫重光纸、重光笔、重光履——”
燕清自认年纪大了,却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惹得很是窘迫,当机立断道:“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吕布只有买了几本用像是用‘重光纸’印的书作为纪念,还在摩挲过纸张表面后,认真评价说这里的不如他那边的滑。
等将人带回寝宫,燕清今晚自然不可能再在此留宿了,便同吕布说过后,预备去御书房里凑合一晚。
只是刚到御书房后,燕清便意识到自己落了东西在寝殿,唯有又走一趟。
刚回到殿内,就惊见吕布不知何时起,已然躺到榻上,才过了那么一会儿,竟就睡得四叉八仰,歪歪斜斜。
睡得这么快?
燕清怔楞一下,心里油然生出一点点奇异的预感来。
“重光?”
吕布在朦胧的睡梦中,居然无比清晰地捕捉到熟悉的脚步声,不由一阵激动,一个鲤鱼打挺:“重光!!!”
燕清步履一滞,旋即迅速反应过来,大步流星地行至榻前,就被几要喜极而泣的吕布重重抱住。
“回来就好。”
明明只分别了短短一个白天的功夫,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世。
再多的预感,也不比眼前所见来的让人安心。
燕清心里一颗石头彻底落了地,他微微笑着,低下头来,与属于自己的这位吕大将军,好好地交换了一个甜蜜的亲吻。
吕布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逼真的噩梦,在吻毕后,就忍不住将自己的见闻一五一十地托出了。
“所以,”燕清眼皮狂抽:“你一整天就被人捆在卧房里,难过地睡着了,哪儿都没去?”
吕布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燕清一脸不忍卒睹。
看来着实不该笑话刚才那位当了皇帝的吕大兄弟的——他家这个,表现还远远不如别人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将吕布错过了庆祝自己生辰的真相低声说出,然后在吕布瞬间表情空白的面上落下一吻,温柔道:“那场充满惊吓的意外姑且不算,这就算是你拖欠于我的生辰礼物罢。”
吕布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唔……”
燕清失笑,正要再揉揉他脑袋,就被吕布反过来扣住后脑勺,以较方才的那个要凶狠上上百倍的架势,狠狠地吻住了。
——显然,这样的礼物,燕清哪怕不过生辰,也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
互穿小番外结束!
在我心目中,在这里全文已经算彻底完结了。
但是由于评论里有太多人想看现代番外了……所以为了满足那些亲们,我就下周五或者六尽量更一个大概一章的现代短番外吧。
因为这个不在我计划内,我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写,还不是我拿手的题材,如果写得不好也请见谅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