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家小摊前, 先将背囊放入后头小帐中, 再在外披了件耐脏的罩衣, 便帮着母亲招呼客人,称量瓜果了。
这会儿通常是一日里最忙碌的时候, 姜母正忙得脚不沾地,姜维一来,极大地减轻了她的负担,终于能腾出手来擦擦汗了。
母子俩都不是爱说话的性子,但这么多年的扶持下,已然默契十足。
待天色黑沉,夜市的摊贩渐渐赶来,他们不疾不徐地收起了摊档。
姜母瞟了瞟闷闷的儿子,敏锐地察觉出了这个锯嘴葫芦在一如既往的隐忍外皮下, 藏着的几分欢喜情愫。
定是校舍里发生什么好事了。
姜母心里好奇,暂忍住了没在闹市里问,而是无形中加快了几分收拾的速度,刚将一个半满的竹筐背到身上, 剩下两个全满的, 就被姜维麻利地跟那几个卖光的空筐摞在一起,不由分说地提走了。
她心里一暖, 也不拦着。
母子俩一前一后地走着,等回到房舍, 姜母便强硬地将儿子打发回卧房继续念书, 自个儿生火, 做起饭来。
饭香不一会儿就弥漫了不大的房室,姜母端了两碗米粥和小菜出来时,姜维已自动自觉地擦好矮桌,摆好碗筷了。
姜母在竹席上坐下,不禁感叹道:“当日得亏听了我儿的话,未在那些地方多做停留,而是迁来此地。又幸有殿下仁爱,以广厦庇流民不说,还安排了些活计,不然孤儿寡母的,哪能有这样安逸的好日子呢。”
当年盘踞西凉多年的军阀马腾韩遂,妄想趁虚而入,联合外族发兵攻打洛都周边城县。
结果战事了结得糊里糊涂,丢下满地狼藉,自个儿战死的军士无人恤,被夺走粮食活活饿死的平民也无人理。
家里原先的顶梁柱姜冏随凉州军出征,归来时只剩破甲一件,非但人没了,一些财物也被其他残兵败将给瓜分了去。
她既气又哀,生生大病一场,将本就不厚的家底给掏空了。
姜母想着想着,眼眶就有些发烫。
若不是因此落下了病根,操劳不得,又岂会拖累了大儿的锦绣前程?
她这儿子,早年也不是这么沉默寡言的。
豫王创建的学舍,对优秀学子极为优待,姜维又是个极会读书的,不但全免了束脩和书本的费用,就连衣食住,也一并提供。
若姜维只是孤身一人,纵有出摊的贴补,也不愁衣食住行。
然而姜维放心不下她的身体,拒了住校不说,还数年如一日地往返于集市和校舍之间,就为照顾于她。
流民要住房舍,要么出钱粮,要么出工。上头审查时,见她身体不好,分到她身上的完全算不上繁重,只是糊口,可谓绰绰有余。
无奈她断不得服药,便添了一笔不小开支,只有做工时更卖力些,才能勉强维系。
姜维因忙于生计,每日往返匆匆,根本无暇参加雅集一类的同窗集会。
倘若有点闲暇,也是奋苦读书。
唯有保持名列前茅,才不愧对了学舍对他的厚待。
然成绩优异难免惹人嫉妒,他不与人交往,还寡言,时日一长,就被四周人渐渐排斥了。
旁人知晓他家境贫寒、还不得不上街卖瓜果,全无体面之事后,就拿来暗中嘲讽,以此取乐。
姜维意志坚定,目标明确,只要不真正触他头上,一些跳梁小丑的冷嘲热讽,便算作耳边风,权当未闻。
姜维微微颔首,一板一眼道:“若豫王得以问鼎,势为天下福祉。”
哪怕只在心怀天下的明君麾下做一小吏,也比为庸主的左臂右膀要好得多。
“家中状况,”姜维大约知晓母亲内疚的心思,安抚道:“再坚持半年,便满五年之数,可参考入仕了。”
早在来豫之前,他便清楚自己不可能走得了举荐入仕的路,打的始终是在官学里念满五年,满足了这唯一的前置条件后,就立刻通过科举入仕的念头。
一晃过去四年半,再坚持半年,便能步上正轨。
——至于是否能考上这点,从未让人摘去头名的姜维,是从未担心过的。
姜维惦记着给三日后的小试做准备,很快将粥饭用完,姜母眼疾手快地将脏碗筷收走。
“这点小事,不消你做。”姜母正色道:“读书去,娘还等着我儿出人头地呢。”
目送姜维进屋后,她再坐回小院里,借着四邻点燃的灯光,在那两筐半卖剩的果子里挑出磕碰厉害的,单独放在一边。
然而才挑了一筐,姜维就出来了,一声不吭地搬了张小木凳坐在一旁,也帮着挑。
姜母要赶他回去,他也不听,只道:“要不了多久。”
一片孝心的儿子既三番四次,主动送上门来,姜母也就不客气了,终于放出了酝酿一宿的好奇心。
她不忙开口,而是在好的那堆里选了两个又大又好看,瞧着就很甜的李子,放到姜维那边。
姜维眼角余光落在上头,略定了定,不由略带疑惑地看向姜母。
姜母神态自若道:“你自个儿吃的那些,可不适合用来招待友人。”
姜维犹疑片刻,将它们放在矮桌上,一会儿好单独收起来。
姜母确定了心里猜测,笑眯眯地又择了几个,姜维才不得不开口了:“……他就一人,那么多也吃不完。”
姜母喔了一声,这才作罢。
只是下一刻,她就稀奇地发现,自家闷儿子的耳朵尖,不知何时起,已变得红彤彤的了……
此时此刻的豫王府中,燕清正在焚香沐浴,吕布则在小厅里抄着手臂,盘腿坐着,一脸不善地盯着那本字迹端雅的琴谱瞧。
“我只知奉先擅鼓筝,”燕清出来时,就被他这副如临大敌的表情给逗乐了,故意调侃道:“却不知你还通琴?”
吕布摇了摇头,自觉取来软巾,动作轻柔地给燕清绞起了发上残存的水来。
燕清享受着他的服侍,拿起那本被翻得束纸的细线都松垮,书页也很是松软的琴谱,十分小心地翻了翻,就舍不得再碰了,免得翻坏。
忍不住感叹道:“好认真的人。”
吕布心里一嗤。
认真?
能比他还认真吗?
他面无表情,却以比那认真一百倍的态度,仔细绞着手下的柔顺乌发。
燕清这么些年来,习惯了照顾别人:譬如郭嘉那样锲而不舍偷喝酒找花姑娘的顽劣份子,又如荀彧这样温和谦逊而老枉顾身体偷偷加班的顽固工作狂。
却是头一回被人无微不至地当孩子一般照顾,不免新鲜又稀奇,对姜维也多了几分在意。
原想着钟会也好,诸葛亮也好,史上都跟钟会颇处得来,可将几人安排在一起共事,现却有些舍不得了。
在向校长陆议问清楚姜维的现状后,燕清自然不会让早已学成的姜维再浪费半年,而是用举荐法将其辟用。
至于具体职位,燕清思来想去,干脆暂定他给自己做一阵子的从事,以后再视情况放去别的位置历练。
吕布见燕清竟对姜维如此青眼有加,都提拔到自个儿身边了,是既后悔白天没跟着去,又醋得浑身泛酸了。
姜维这是一锤定音,燕清自未忘了嵇康服散之事。
次日,在流水楼中,燕清字句铿锵道:“寒食散由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炼成,造价不菲,其害亦深。毒性发作虽慢,却极重,最可恶处,莫过于用者初时感浑身发热,神明开朗,体力转强,实是恶药惑心罢了!此物一旦风行,轻则性命不保,家破人亡,重则动摇国本,祸及后代!有我燕清一日,便一日命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平头百姓,断不得用此药,制此散!如有违者,当予以重惩……”
几十年来,燕清鲜有动怒,乍然间愠色大盛,众人就被震了一震,率先怀疑起自己眼睛来。
郭嘉好奇道:“寒食散是何物?嘉竟闻所未闻。”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正撞枪口上。
不为别的,只因这话立马就提醒了燕清,史上的郭嘉,也是服散人士。
他狠狠地瞪了无辜的郭嘉一眼,沉声威胁道:“你最好是真没听说过!”
郭嘉:“……”
莫名其妙被剜了一眼,他纵有委屈,也只得住嘴了。
荀彧轻咳一声,从善如流道:“主公方才所言,彧定吩咐下去,使人制布告广而告之,在各地严加搜查,断不可放任歪风邪气。”
贾诩热衷养生之道,对这类毒物,也是深恶痛绝,立马附和:“制毒者当处以极刑,以死罪治!”
彻查根治,刻不容缓。
而不知者不罪,对服散的嵇康,燕清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
经那日败兴,燕清也不愿再去听琴了,径直让郭嘉帮着起草一信,给陆议送去,勒令嵇康停止服散。
为人师表,就当以身作则。
况且嵇康极有名气,崇拜者众多,一旦底下人仿效他服散,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戒散期间,暂作停职,若哪日再犯,就即刻辞退。
燕清口述,郭嘉速写时,忽想到即将成为自己文秘的姜维,不由笑笑:“往后这些事务,就不需劳烦你了。”
“哦?”郭嘉挑了挑眉:“那是何故?”
燕清欣然道:“你届时便知。”
郭嘉嘴角一抽,照燕清意思写好了信,塞入木牛流马之前,却说:“主公若以教主身份下令,定有奇效。”
燕清蹙眉:“什么?”
郭嘉耸了耸肩,将信送出了。
陆议得令之后,立即将嵇康唤来,严令其戒散去。
然而嵇康生性放荡不羁,不受拘束,哪会愿意?
戒散事小,风骨事大,他当即表示,宁可辞职,也不愿被俗令所缚。
燕清被气乐了:“好个硬骨头。”
郭嘉这会儿就在边上吃橘子,不小心吃到一瓣特别酸的,脸都皱了起来:“嘉早已说过,主公是用错方法了。”
燕清看他一眼:“那照你说的做罢。”
郭嘉得意一笑,洋洋洒洒写下一策,塞木牛里寄出。
对上燕清目光时,郭嘉懒洋洋地一晒:“教主之言,护法安敢不从?他若执意如此,只有除名了。”
燕清无比怀疑。
这能好使么?
郭嘉笑眯眯道:“君且看之。”
少顷,木牛就带着陆议的回复来了。
——嵇康闻言大受打击,逼于无奈下,委委屈屈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