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吕布紧咬牙根,于热油煎熬中渐渐生出绝望的时候,极熟悉的那道悦耳声音发话了:“承蒙蔡老厚爱,我虽倍感荣幸,然现事务繁巨,实无成婚之念。还请公达代我书信一封,将此回绝了罢。”
荀攸并未多加劝说,只淡然应道:“喏。”
吕布茫然地大睁着眼,面上仍勉力撑出无动于衷,心里那股翻搅不断的酸楚,则随这话慢慢散了。
就如即将溺死水中的人,终于捉住了一根浮木。
光这简简单单的来回几句,竟已让他背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有劳公达了。”
燕清冲荀攸举了举杯,微微一笑。
荀攸一退,刘晔也默契地搁下公事不提,燕清便继续同臣下们饮酒共乐。
吕布不声不响地抹了把额上的汗。
这酒极烈,加上之前已灌下不少,郭嘉很快就已醉倒在地。
他纵人事不省,手里还执着地搂着个空空的酒坛,使劲儿掰都掰不开,只有随他去了。
燕清笑骂他几句,吩咐道:“宴散之前,先给他盖条被子,省得冻着了。”
旋即召人进来,给伶仃大醉的郭嘉送枕头送被子,确保伺候得舒舒服服。
郭嘉却掀了掀眼帘,伸手攥住欲转身回座的燕清的衣袂,笑嘻嘻道:“主公是何时习得一手神乎其神的精湛射术?如此深藏不露,竟至今日才得展现。”
燕清正想把这事儿过个明路,便回以灿烂一笑,又忍不住捏捏郭嘉醉得热乎乎的一侧脸颊,问:“奉孝真想知道?”
吕布:“……”
郭嘉重重地点了点头。
燕清一本正经地信口开河:“这好说,每日单臂撑地,倒立上半个时辰,如此持之以恒,想必即使孱弱如你,臂力也将大有进益。”
吕布刚还竖着耳朵屏息细听,这会儿就嘴角抽抽了:不说真假,郭奉孝能做到才叫有鬼了。
郭嘉将信将疑,连那句‘孱弱如你’的攻击都没来得及反驳:“此话当真?”
燕清道:“不是真的,难道你当我能一下拉开那二石巨弓,是出于侥幸?”
郭嘉眸光闪烁,嘴上却道:“不敢。”
燕清看出他那一点口不对心,不由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不打招呼地朝躺在地上的郭嘉伸出手去。
以两指挟住他那青吟,轻飘飘地往上一提,就把完全没有防备的郭嘉整个人给提了起来,然后迅速变幻手势,以同一只手揪紧了吟口,稍微用力一拽!
在四起的惊呼声中,郭嘉还晕乎乎地,就被燕清用单手给提住后领,双脚离地一寸余了。
燕清这一串动作完成得一气呵成,脸不红气不喘的,也没把他提溜着晃荡多久,省得他脖颈卡得难受,很快就将他放下,笑吟吟道:“服不服?”
郭嘉扯扯嘴角,回以酒嗝一枚,然后白眼一翻,直接醉倒过去。
众人善意哄笑,燕清失笑摇头,真不带这样耍赖的。
吕布全程目睹这一幕,并未加入到同僚们惊叹于燕清那出人意料的强悍力量的探讨中,只脸色沉沉地看着郭嘉,心情臭得要命。
经这么一场玩闹活跃气氛后,燕清一边与臣子们说笑,心里一边为婚事发愁。
按理说,臣子们为避嫌起见,除非是主公主动要求,或是欲投奔攀附时采取捷径,否则都会默契地不去插手主公的后院之事。
荀攸不可能不知道这条潜在规则,而他偏偏还是开口了。
在燕清看来,大概是因为荀攸既觉得蔡邕之女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家中门第清贵,可为良配,也是为了委婉地提醒他——这业已立,是该考虑成家了。
在通常的情况下,主公自会寻欢作乐,笑纳美人,就如曹操虽已妻妾众多、每克一城定搜刮当地或是敌营美女,如邹氏、杜夫人等春风数度;曹丕子承父业,杀入邺城的头一件事是抢了袁绍儿媳甄姬;连孙策周瑜这样英姿飒爽的大好青年,也未能免俗,搜罗了大小乔收入后院;刘备最为落魄,但他每至一处,自有看好他的豪商上赶着示好,就像糜竺那般,把家中女眷进献给他做夫人。
总而言之,在别的势下,根本就不用下属去多余地担心主公太清心寡欲,而往往是为太贪恋美色这点而发愁。
燕清其实也感到十分冤枉。
他深刻认为,哪怕撇开对吕布的那点似乎超出寻常的好感不提,也不能完全算是自己的锅。
在赴任途中,关于遇到想要讨好他的当地权贵献上美人被他统统拒了这一茬,他姑且认下,但那时危机四伏,哪是享乐的时刻?
再到后来,面对的多是把他捧上神坛、顶礼膜拜的信徒,还记得住名字的,就只有被送上门来的貂蝉以及董卓孙女。
对这二人,他还能怎么办?
前者倒是色艺双绝,然而随时能为家国大义送一顶闪闪发亮的绿帽过来,说不定还会在他帐下这些肌肉发达、头脑相对简单的武将间翻云覆雨,闹得鸡犬不宁。
就像吕布这二傻子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绿云罩顶还无怨无悔。
而后者的话,一来身份太过特殊,二来目的也坦白得过分,三来他也从未跟对方谋面,是圆是扁都不清楚。
燕清若有所思,而刚松了口气就意识到危机并未真正解除、只是拖延了一小会儿的吕布则忧心忡忡,独个儿慢吞吞地喝着酒,却连尝的是啥都不知滋味。
张辽和高顺轮流来闹他,他依然意兴阑珊,提不起精神搭理。
他们迷惑不解,得吕布一昧敷衍,也只有作罢了。
待到宴罢,众人再向燕清道贺后,才四散回帐。
吕布默默跟在燕清后头,头一回感到前路漫漫茫茫,愁肠满腹,酸楚泛滥而难以言喻,几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虽是一前一后,燕清不可能察觉不出吕布情绪低落,而凭对方那直来直往、鲜少婉转迂回的思路,要想猜不出来这人所想,对他而言也不可能。
只是在人来人往的军营里,燕清有话也不好说,便等二人一路沉默地回了帐,坐在铺好的榻边,盯着吕布那低垂着的脑袋,以及被笼在阴影下、郁郁沉沉的面庞看了一会儿,心念微微一动。
先让吕布恢复点精神气,高兴起来罢。
燕清拿定主意后,略斟酌一下,才以闲聊一般的口吻,徐徐开了口:“奉先,抬起头来。”
吕布一愣,下意识地抬了抬眼。
因燕清颇有先见之明地选了个高些的垫子,吕布这会儿又是垂头丧气的坐姿,是以二人此时,难得地接近平视。
燕清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摇曳的温暖烛光下,更显肌肤如玉石一般皓白细腻,五官得天独厚的精雕细琢,眸光潋滟浅浅,却仿佛透着洞悉人性的灵澈。
吕布怔怔看着,本是半耷拉着的虎眸,不自觉地一点点地给睁大了。
——燕清眉眼微敛,唇角嗪着温柔的笑意,原随意搭在膝上的双臂优雅抬起,延至胸前,极快地比了一颗标准又可爱的心。
吕布:“……”
见他目光直愣愣的,还没什么具体反应,燕清微感惊讶,面上却不露分毫,而是冲着似在发呆的吕布,笑着眨了下眼:“才过去那么一会儿,你就给忘了?”
吕布木木地开始屏息回想。
心心相印!
如有一道电光倏然划破夜空,像木头一般动也不动的吕布,终于回想起了燕清才交代过不久的、这被他做惯的手势背后所藏的另一层意思。
“没、布还记得!”
他眼睛倏然一亮,人也喜滋滋地活过来了。
燕清在哄人开心上,并没经验,只靠一点天赋,和占了天生讨喜的模样的便宜。
他对这点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做好了失败后再尝试别的方法的准备,不料这么简单地就让吕布重回精神抖擞,燕清不免感到心情复杂。
将喜怒哀乐系于一人,才会被对方一举一动轻易扯动心绪。
吕布嘿嘿一笑,主动问道:“不知主公年几岁矣?”
燕清莞尔道:“对外我自称二十有一,真正岁数几何,我现只告予你一人,你莫叫旁人知晓。”
吕布巴不得多点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立马爽快应下。
燕清:“已将光阴虚度十九载矣。”
实岁是十八,但古人都以虚岁去算,燕清自也入乡随俗。
但以弱冠之龄,立今日之业,能被人道句英雄出少年。
岁数再轻一些,他又非孙策那样的武将,又为一势主公,不说结交名士高官很不方便,也恐会镇不住底下的人了。
燕清不愿冒这险,索性一开始就谎报了一把年龄,横竖他性格在关键时刻也当得老成持重,没有冲动意气,倒把所有人都瞒住了,不曾起过疑心。
吕布不禁吃了一惊。
旋即又暗骂自己:大惊小怪做甚?主公是仙人之体,别说年十九岁,哪怕高寿九百,也合情合理得很。
他端正了自个儿心态,认真看着悠然含笑的燕清一眼,心里飞快闪过一念。
——主公之所以一直将婚事推脱开,难道是预备要真正及冠后,再成家去?
那岂不是只剩下一年功夫了!
燕清起初还有心情好好欣赏一下那变幻莫测的脸色,却愈发看不懂走势了。
吕布胡思乱想一通,直把自己骇得不行,再对上燕清好奇的目光,实在憋不住地问道:“主公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燕清笑道:“应是还没有罢。”
吕布抑制不住地长舒口气,紧绷的肩头也悄然松懈下来。
他索性借了一点酒劲儿,再厚着脸皮追问:“不知主公心悦什么样的?”
燕清艰难忍笑,面上云淡风轻:“刺探主公婚事 这可是臣子大忌。不过你我关系向来亲密,非寻常主臣间比得,你私下问上几句,倒也无妨。”
吕布心情经历了一阵大起大落后,聚精会神地听燕清慢慢说道:“首先,得要体魄健实一些的。”
吕布暗忖,这条倒新鲜独特得很。
好的是,自己非但完全符合,甚至还能大幅超标达成。
至于郭嘉那种一向予人病怏怏的印象、躺的时间比坐得多、坐的时间比站得多的,显然就不行了。
哪怕理智上知道这样比较毫无意义,吕布依然忍不住干了一回。
燕清将他那一目了然的窃喜尽收眼底,只觉可爱得无以复加。
他悄然攥了攥拳,忍住笑意,若无其事道:“再要年长一些,懂照顾人。”
吕布深以为然地点头,喜滋滋想:这点他也完全符合。
燕清本就照着吕布的情况现场掰的,看着吕布的英俊脸庞,又道:“颜色要好。”
吕布心花怒放:跟张文远他们闲扯时,也提过他相貌出色!
燕清又道:“还得有些品位。”
品位?
吕布心里倏然一凉,没啥底了。
在他理解中,这大概就是诸如荀家那些世家大族,老爱遵循的条条框框了。
燕清看他皱起眉头,便笑眯眯地补充了句:“譬如爱读书,喜洁好熏香,却不涂脂抹粉。”
吕布心情霎时峰回路转,豁然开朗:这条件,分明是天造地设,为他而生的啊!
燕清最后道:“要独立刚强,行事主动一些,别是小鸟依人,娇滴滴的。”
吕布双目放光!
燕清快憋不住笑了,匆匆结道:“就这么多罢。正所谓宁缺毋滥,要碰不上,大不了就不娶了。”
这话其实既任性,又不切实际,要不是燕清身怀那么点神通,方才也的确想到了蒙混过关的办法,是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带出来的。
可吕布虽不知燕清的这份胸有成竹,却立马就选择了信得千肯万肯,毫不犹疑。
话音刚落,燕清就眼睁睁地看着吕布强做出面无表情的模样,嘴角却已快大大咧着,几要到耳后根那了。
燕清:“……不早了,反正已沐浴过,现就寝罢。”
吕布悄然咽了口唾沫,目光扫过铺得齐整、紧挨着的两席被褥,响亮答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