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庞统按捺住内心情绪的翻涌,再仔细一看,就又发觉了一桩相似之处。
同那貌丑士人行举密切、谈笑风生的,就如自己的挚友诸葛亮一般,也是个仪表堂堂,眉清目朗之人。
一美一丑,可谓‘相映成趣’。
这可真是……太太太有缘了。
平生头一回,庞统深刻地尝到了同病相怜的滋味,于是不再犹豫,起身走到他们身边,难得主动地搭话去了。
而他心绪激荡地在那桌边的空位上坐下时,张松正低声同法正说着话。
陶然楼一贯客多,尤其这会儿正举办雅集,往来学子,更是络绎不绝,热闹过了一阵又起一阵。
他们坐得虽偏僻,可身边也偶尔有人来去的。张松自知容貌不雅,鲜少抬头,以免引起让他不快的注目。
留意到有人在桌边坐下,张松亦不甚在意。
却说他在益州第一次得到朝廷有意讨伐张鲁的消息时,就敏锐地察觉出,刘焉之所以会遭那‘飞来横祸’,恐怕不是运气不好,而是有智谋之士在背后操控的结果。
这一猜测刚浮现于脑海中,张松就默默把被掺和其中的人全排除了一通,不寒而栗地得出了十有八九是出自燕清手笔的结论。
他旋即有了了悟,这益州既已经被燕清盯上,也就不再安全了。
哪怕有天险护持,凭那些到现在还不清楚状况的庸才,也无法长久。
于是当机立断,顺着犹豫不决的旧主刘焉的心思,给出了个在他眼里馊得很的破主意,成功将这蠢物一般的益州牧给骗去自取灭亡,就收拾身家细软跑了。
走前他想了想,干脆连顽固愚忠的家兄也不提醒了,只将益地唯一让他看得上眼的聪明人法正给带上。
不是他不厚道,不顾念骨肉亲情,而是能看出这是危难关头的人,益州怕是没有几个,倘若他兄长不信他话,后脚跑去告发,岂不就死路一条?
法正本就怀才不遇,与他的看法也一致,于是二人一拍即合,走得无比干脆。
张松一路马不停蹄,又托了燕清财大气粗勤修路的福,以至于一出了闭塞的益州、就发现条条都能通豫州,治安和路面也好,比想象的要快上好些日子就到了。
他走得急,心里倒不怎么紧张——他确信,就算刘焉在给他论功行赏时,忽然发现没了人影,一时半会也反应不过来。
怕是要等吃了大亏后,才记起要寻他算账。
豫州如今是出了名的繁荣富庶,每天都有避祸和求学的人拖家带口而来,为了容纳下这么多人,许城几乎每年都在往外扩建,规模恢弘,非比寻常。
张松忍不住感叹一番,让自己与法正的车队混在入城的队列之中,顶多引来几道艳羡的目光,并不会惹来太多关注。
因他有路引和清楚的户籍凭证,缴纳了一小笔落户费后,很容易就被兵士给客客气气地放行了。
等真正进到城中,里头的热闹繁盛,穿着干净衣裳的人潮涌涌,却不失条序,还有那一块块擦得光洁平整的石地板,笔直的排水渠,还有数不胜数的桃树,整齐划一地被栽种在宽敞得可供四架马车同时同行、周边还有商铺和小贩和行人道的路两旁……
法正情不自禁地呓语道:“这简直……”
张松也已目不应暇,叹为观止。
等他们从住宿的店家口中得知,这城里士人聚集得最多的,除了校舍便是陶然楼,就专程来此,想旁听一阵,再设法打探。
无论是他还是法正,在过去二十多年来,都只在益州和司隶一带活动,对日新月异的豫州的了解,自然就少得可怜了。
毕竟传言多有失真夸大之处,不如眼见为实的准。尽管许城的繁华鼎盛让他们大开眼界,留下了绝佳的第一印象,可若凡事尽听信流言,那燕清简直成了天上派来救世的仙君,餐风饮露,无欲无求。
真要如此,仙君大可遁世远去,何必做人间的官,训练那么多强兵悍将呢?
按张松和法正一起商量的结果,最好是先逗留十天半月,设法摸清楚大致状况,再决定到底是在此地寻门路入仕,还是另往别处。
……只是这瞧着颇好的设想,随着他们慕名入了那足足有六层高、放满了新刊印的珍贵书籍的兰台,就被硬生生地押后了去。
面对每一个读书人都难以抵御的诱惑,他们毫不犹豫地扑入其中,如饥似渴地在书海里徜徉了数日,直饿得眼冒金星,如游魂般被下人抬回了住店处,才终于想起正事来了。
他们一致认为,哪怕燕清只是有虚名在外的庸才,凭这座繁荣许城和那如梦似幻的兰台,也当得起人们的交口称赞了。
张松怀里,其实还揣着张重要的底牌,这点连密友法正都没告诉过——那是他前不久私亲自绘下的西川地图。
若燕清真是英主,他便将此图献上,入西川的捷径怕是能轻易打动世间任意一位诸侯,还需怕谋求不来一官半职么?
他兀自畅想着,突然见到法正面色有异,心思明显不在他的话题上,不由询道:“孝直?”
法正眼神极其微妙,眉峰轻轻一聚,正欲回答,张松已将头转过去了。
一张浓眉掀鼻,黑肤短髯、还带着几分欣喜之色的大宽脸瞬间刺入眼中,直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张松猛然为之一窒……
郭嘉吃得撑起,见燕清一手懒洋洋地托着腮,正盯着一处出神,嘴角还嗪着淡淡笑意,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心来,就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
这毫无防备地一看,差点让他被最爱的云片糕给活活噎死。
燕清回过神来,给他又是拍背,又是倒水的,无奈道:“都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吃个东西都会呛到?”
郭嘉摆了摆手:“他们……”
燕清莞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况且他们只是容貌特殊了些,异于常人,却不至于到你反应得这么夸张罢。”
郭嘉只觉百口莫辩。
他还不至于脆弱到连看个丑人都会感到不适,只是这些年来,近乎与仙人之貌的主公朝夕相处,见惯的都是俊美英秀的容貌,乍然看两个奇丑无比的一起出现,自然有些惊吓。
燕清看他不咳了,便松了手,目光也不再粘在庞统身上了,继续听得津津有味。
尽管不知跟小凤雏交谈的人是谁,可他却有种预感:在正式的场合上再见到那二位,怕是用不了太久的。
结果还真如他所料。
三日之后,负责举荐人才的崔琰,便将来自益州,有意投效,还道有宝物进献的二人带到流水楼外了。
太史慈恭敬一揖,问道:“主公是要两人一起见,还是单独见?”
燕清回想了下跟张松有关的史书内容,心里有了点数:“反正现下无事,就单独见罢,也显得郑重一些。另一人领去偏厅候着。”
太史慈点头,出去后再带进来的,就只是张松一人了。
“请坐罢。”
燕清莞尔,目光温和地打量了他几眼,并不多看。
在这基调还停留在重视相貌的东汉,哪怕以再客气的口吻评价,也不得不承认张松这副贼眉鼠目的样子的确不好,个子也偏矮小,加上一脸桀骜倨傲,是最不讨喜的类型。
难怪一向唯才是举的曹操,都不肯拿好态度对他。
那要怎么不着痕迹地给个下马威,还让对方心服口服呢?
燕清眼底微微泛起涟漪,心里瞬间有了主意。
张松怀里有把握益州军事命脉的重要地图,自有底气,还揣着考校燕清是否够格当他心目中明主的心思,是以毫不拘谨,大大方方地就落了座。
至于燕清那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容颜,张松倒只在初初见到时晃了晃神,很快就恢复了淡定。
——反正天底下的人里,除了前几日认识的庞士元以外,几乎全都比他好看,那这额外美丽一些的,在他心里,自然也就没什么大的区别了。
只是接下来的对话,还是出乎了张松的意料。
燕司空并未因他是从益州来的,就抱持怀疑的态度,也不刻意拉拢,甚至都不过问他要献上的宝物究竟是什么,只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了温和宽容的态度,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零碎问题。
就如此刻,燕清兴致怏然地问:“你自进到豫州境内后,可有遇到什么匪患,或是额外征收你路费的官兵?”
张松一愣:“未曾。”
燕清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你打尖住店时,店家可有明码标价,把所有价格都写在前柜处?”
张松当时还觉得奇怪,自然有这印象:“……有的。”
燕清借此机会,把一些不好叫人直接去查,又的确只有外地来人才能答得出的小问题给问完了。
最后才言归正传:“你在刘焉帐下时是什么职务?”
自从刘焉光明正大地起兵抗击朝廷,暴露他早跟所谓‘北匪’沆瀣一气的事实后,燕清就从善如流地把‘刘使君’这一成为改成刘焉,或是私下里同郭嘉等人戏称的刘倒霉了。
张松答了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正一头雾水,听到这后,精神即刻一凛,矜持回道:“某不才,于益地任别驾从事一职,已有五年之久。”
“如此甚好。”燕清一拍掌,欣然道:“我这正好有样东西,想邀你一观。”
张松得他手势示意,小趋上前,凑近一看,却见燕清自屉中随意取出,旋即信手展开的大羊皮纸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一张精细得不可思议的舆图。
在极度的震惊下,张松连眯缝眼都瞪大了不少,脸色倏然转白。
燕清仿佛对他的脸色变幻一无所察,谦虚地指了指舆图,尤其是那远比张松此刻正慎之又慎地藏在怀里、亲手所绘的那张所谓西川图要具体精确上不止百倍的‘益州’位置,笑眯眯地询道:“今年去勘测的商队还未回来,没做新的修订,难免粗制滥造了些,叫你见笑了。”
“依你之见,这可有能改进的地方?”
张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