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方才那场小风波,燕清似是丝毫不受影响,该吃吃,该喝喝,很快将面前那份给用得干干净净了。
他舒服地饮着茶水,心绪已飘到了别处去,忽想到什么想问郭嘉,结果一扭头,就看郭嘉神色蔫蔫的,魂不守舍,食物大半还原封未动,不由有些担心。
“平日见你胆大妄为,非闹着上战场,怎么一个孤身前来、行凶未遂的刺客,就能把你吓成这样?”
燕清没料到郭嘉还是个仓鼠胆子的小可怜,一边觉得他这难得萎靡乖巧的情态可爱,一边是抑制不住地心疼。
他用湿帕擦净手指,才摩挲着对方背脊,温言软语地宽慰道:“不必忧惧。别说日后将多加小心防范,在帐内也布上几名可靠亲兵,断不会再叫他们有可乘之机,就算真来了,我也有办法,将他们脑壳一一打飞。”
郭嘉眼皮一跳。
听到浑身上下仙气飘飘,唇角笑意温柔可亲的燕清,不但轻描淡写地抛出这般血腥的话,还为了让画面更加生动形象,轻巧地比了个‘打飞脑壳’的手势……
他虽半点不质疑这话的真实性,可并没感到安心,嘴角反而抽搐得更厉害了。
郭嘉到底没能用完这份量远超自己所能的晚膳,燕清也不勉强,任他以尚有事务要处理做由,神情恍惚地离去了。
等帐中只剩他一人,他并不忙整理被刚才那一乱,惹得四处零散的公文,而是若有所思地取出袖中卡牌,在手中细细把玩。
在丢向刺客的“杀”给消耗掉后,居然久违地刷新出了一张他前段时间里、无论如何都无法如愿的“知己知彼”来。
那么,该用到哪里,性价比才称得上最高呢?
换了平常恐怕还不好回答,可此时此刻,这问题的答案,可是再一目了然不过的了。
燕清心情颇好地笑着,一路来到扶伤营,就见被人五花大绑在担架上,伤口缠了一层层的雪白布条的张济,正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惨白,目光茫然又绝望地注视着帐顶。
他之前并不清楚自己伤情究竟如何,可从昏厥中清醒过来,头一个冒出脑海的,便是死里逃生的惊喜。
可在意识到自己所在后,心情都没来得及雀跃,就已瞬间转凉,咕咚沉回谷底了。
落入敌人之手,就意味着九死一生,严刑逼供。
尤其他还是西凉军中的高级将领,生擒也罢,枭首也罢,招降也好,无论哪条成了,于关东军士气都极有助益。
就算现在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又如何?一会儿怕就将生不如死了。
燕清到来之前,张济就好生纠结了一番,也下定了决心。
当然是保命为上。
张济非常清楚,自己从来没有给董卓肝脑涂地、效死力的崇高理想——或者说,除了董卓那两位女婿所代表的嫡系精锐外,其余多是因利益相系才围绕在董卓身旁罢了。
就算天大的好处,也比不上自己的小命重要。
但绝不能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轻而易举地就说出去:得来的情报太轻易,哪怕听着有鼻子有眼,燕清也不见得会相信,而利用价值一旦消失殆尽,他不也得死路一条?
从博取燕清好感,到适当透露一些信息,其中这‘度’,就需得掌握好了。
最好能从燕清处要来足够的筹码,就如出逃的盘缠马匹和路引,真能保证他逃出生天,才算出卖得有价值。
那得虚虚实实,前期叫燕清吃些亏,再透露些紧要机密,叫他知晓自个儿情报的重要,那便……
张济捏定主意后,微微转动眼珠子,力持镇定地看向燕清,话语还算平稳,而心中早已乱如麻絮:“大丞相麾下骑都尉,张济,闻燕司空大名久矣。”
燕清毫不客气地讥笑:“前头怕还漏了两字——‘自封’而已。”
张济微恼。
他做梦都不可能想到,燕清只消将‘知己知彼’这张牌不动声色地朝他身上一丢,就把这些小心思给尽数接收了。
燕清不言不语地坐了一会儿,张济的不安则越来越重。
等他头上蹦出来——‘这燕村夫一声不吭,究竟想做什么?莫不是要把我立马拖下去严刑拷问罢?’后,燕清才微微一笑,往日悦耳动听的嗓音,此刻却是冰冷到了极点:“你应该非常清楚,董卓是不可能赎救你的。”
——他如何得知的?
张济心里打鼓,面上只冷冷道:“丞相如何行事,就不劳燕司空来操这心了。”
燕清莞尔:“若燕村夫真不操心你军中部署,那何人还会顾惜一贼将贱命,浪费药草布条人力来照料你这不轻的伤势?”
张济被这一针见血的挖苦,给堵得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燕清已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和关怀都用在了心爱的部下们身上,不打算分薄出一丝一毫给他,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下一刻就冷不防地切入正题,打了张济个措手不及:“今夜几时来袭?”
而被人问到问题时,通常都会在脑中浮现出正确答案,再组织谎言应对。
除了能做到‘骗人先骗己’这点的人以外,多数都只能控制面上的微表情变化,来避免对方看出端倪,却不代表他们连自认无比安全的思维都会控制。
起码张济不能。
——子时。
张济脑海中飞快掠过正确答案,嘴上却道:“燕司——”
卡牌效果稍纵即逝,时间万分宝贵,燕清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说废话和打马虎眼的机会,便接着问道:“今夜可将是皇甫将军领兵?”
——这村夫怎会知晓此等机密?莫非军中早藏有奸细?
——绝无可能。
张济惊疑不定,强自冷静道:“许是如此罢。”
燕清挑了挑眉:“喔。那你可知此时京城,在陛下身边,董卓具体留了多少人马看护?”
紧接着被燕清窥得的内容,还真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所料。
——即使他千算万算,也料不到新帝已被秘密带至中军,正于营寨之中!
张济直觉这事日后能给自己带来莫大好处,便佯装不大肯定,含糊道:“主公曾派重兵部署,至少也有五万大军罢。”
燕清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此话当真?”
张济的心顿时咯噔一跳。
他暗自嘀咕,面上则不露分毫,一口咬定了这么个说辞。
燕清再试了几句,等他头顶上不再蹦字了,也已经将话套得差不多了——就算他能保证张济欺骗不了他,这些情报也只能作为参考,谁知以董卓的狡猾,会不会将在计划中至关紧要的张济也蒙在鼓里,或是因他被俘而临时改了计划呢?
不过能得到新帝被董卓挟带过来这一消息,倒的确是个意外收获。
燕清略作思量,旋即不再逗留,微掸袍袖,丢下惶惶不安的张济离开了。
是夜狂风大作,子时一到,西凉军砌垒处噪声大作,火光四起,军鼓呐喊此起彼伏,轰然如雷。
董卓命心腹兼女婿牛辅与李儒留于本营,看守主寨,然后亲自领着三员悍将和四万西凉轻骑,由皇甫嵩那两万京兵打头阵,轰轰烈烈地朝燕清那摇摇欲坠的野寨攻去。
徐荣虽是董卓军中截至目前,唯一一个打了胜仗的,却因间接还得虎牢关大败(李傕言),而被累得刚升上去的官,就又被削了。
这回董卓命他给看守本营的牛辅担任副将,也就是丢了独领一军的资格,只能重归打下手的行当了。
徐荣对自己履立战功,却始终因出身同他们非是一地,而饱受排挤,不被待见这点,也是激愤满满的。
他这次以少敌多,以身犯险,方探得关东联军多为羊质虎皮这一事实。但多数始终非是全部,燕清用兵如神,可谓天下皆知,寻常军阀岂配同他相提并论?
主公初得相位,掌控朝廷,信心膨胀,而李傕自己急功近利,贸然出兵,还让一向温文尔雅、谦谦君子闻名的燕清给当众射伤了去,成就对方文武双全的威名,到头来他们只挨了顿训斥,意思意思罚了些俸禄,贬官两级,他却莫名其妙地挨了迁怒牵连,辛苦挣下的战绩荡然无存。
竟要辅佐牛辅这一勇且有限,还极无谋,仅靠裙带关系成为嫡系人马,统帅一干精兵悍卒的上官,徐荣心气如何能平?
因此这回目送大军前去,他虽直觉不妙,也选择了三缄其口。
其中就不乏等他们挨个迎头痛击,铩羽而归的意思。
却说董卓驱皇甫嵩行在最前,愣是将一杆战功赫赫的名贵宝剑当成了一柄屠夫的普通斩刀使,卑鄙用心昭然若揭。
皇甫嵩好似浑不在意,有条不紊地分兵下去,自领五千马军,经过一番试探后,觅得这处野寨的最薄弱地,即刻发起激烈攻势。
外沿的陷马沟果真没发挥多大用处,就被卓兵事先预备的木板土块填平。
甚至有不幸栽倒其中的马匹和兵士,都会在下一刻沦为踏板,被后来的兵士无情碾过,人吼马嘶混在一起,场面凄惨无比。
孙坚设立的旗笙和疑兵,也未能逃过这久经沙场的老将的法眼,也是寨脚最难立住的这一地,成了他们着力强攻的薄弱地。
但发现归发现,仅凭这一支渐渐深入的孤军,要想真正攻破,谈何容易。
皇甫嵩最先派出的数十骑哨探,也立马被吕布看穿,未能达到效果,就成了马蜂窝。
他不得不赶大军入燕军中部,四面伏兵瞬间随号起,将他们团团围住,一瞬就彻底切除了他们与后军的联系。
董卓军缀在后头,却到底多存了观望之心,想着哪怕折损多些不听他使唤的京兵,也要探出燕军的火力来,于是多少有些消极怠工。
而在领头四将——吕布、孙坚、高顺和张辽的冲锋陷阵下,燕军可谓士气如虹,
燕清面色凝重,站在高处往下看,不难分辨出在这看似混乱的战场中,偌大董卓军,偏偏就被用心良苦的主帅,给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波。
一方死伤惨重,被死死困住,插翅也难飞;一方则看着声势浩大,其实多以破坏燕军白日所建的营寨为主,而不甚重视杀敌,若想撤退,也可从从容容,不好去追。
他微微蹙眉,禁不住轻骂:“董卓真是心狠手辣,使得好一手借刀杀人!”
就是要借他们的手,来大肆削薄死忠于大汉朝和皇甫嵩的兵士。
这些京兵,其实战得都不太情愿——若不是皇甫嵩威望极高,他们从不敢质疑,又有谁自甘堕落,为臭名昭著的贼臣董卓出力?
偏偏皇甫嵩不知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这时就真由董卓摆布,勤勤恳恳地打这凶险万分的前锋,看着底下兵士一波波地死去,内心也不曾有过半分动摇。
郭嘉默然片刻,犹疑道:“许是因董卓以陛下要挟他之故?”
黄巾军最初于颍川一带烧杀劫掠时,皇甫嵩曾率兵救援,予以清剿,才没让颍川落得满目疮痍。
郭嘉正是颍川人士。
不难听出几分开脱之意,燕清无奈叹道:“我倒也想是这般。可他若真这般忠诚,早在先帝遇刺、伤重难愈、太后特下密诏请他进京,联合一些文武百官铲除此贼时,就已动手了。那时董卓同袁家势均力敌,他要真正搀上一脚,胜负早已分清,哪要拖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