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官邸,燕清看着清清爽爽的案桌,又望了眼架子上井然有序,赫然已处理好了的公文,不由暗松了口气。
显然贾诩虽对独自挑起大梁这点颇有微词,刚刚才以那种叫燕清有苦说不出的方式叫他略不自在一下,作为小小报复,却没准备别的动作,而是就此打住了。
像郭嘉这般率性而为,鲜少顾忌,胆子大的真性情,到底只在少数。
一路上车马劳顿的,到了地方后,全军上下都松了口气,燕清倒是神采奕奕,索性打发郭嘉荀攸刘晔等人去小睡,他则坐在议事厅中,和贾诩说说话,顺道批阅一些必须由他处理的公务。
贾诩看着谋士们联袂离去的背影,莞尔一笑,似感慨道:“主公待心腹嫡系,仍是无比精心保护。”
燕清哪里不知贾诩这是在暗示他莫要厚此薄彼了,进行委婉抗议呢。
他也有补偿几分对方的意思,便温柔一笑,握着贾诩地手道:“多日不见文和,甚是想念,书信上只知近况尚好,可实相见后,方见你清瘦不少。”
贾诩闻弦音而知雅意,极自然地接上:“那之前拉下的休沐……”
燕清心念电转,对下回出征的时间有了个模糊的概念后,便笃定道:“等明日他们歇好了,即可一概补上。”
贾诩彻底满意了。
二人相视一笑后,各在议事厅的竹席上落座,又唤人取来冰盆,降下屋内燥热暑气。
燕清随意翻阅着文件,右手提笔,时不时在上头描补,头也不抬道:“我不过离开半载,怎么班底却壮大了将近两倍?”
贾诩不急不慢地讲了两条理由:“其一,主公当日大兴义兵,大破董贼,匡扶社稷,而不弄权胁主,威名赫赫,品德高尚,众多事迹,已被万民传唱,有贤能者,纷——”
燕清听得嘴角抽抽,实在忍不住抬起压在纸上的左手来,打断了毒士面无表情、毫无波动的滔滔不绝:“其二是什么?”
贾诩立马收住话头,云淡风轻地小揖一礼,言简意赅道:“赵公。”
燕清心里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因受封公爵,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建起自己的秩序,自己的国中国,拥有彻底属于他的臣子班底。
如此地位,目前已是举国上下独一份的,绝对当得起一个‘举足轻重’,不可同日而语。
和不知底细,不知前途如何,却卧虎藏龙,斗争激烈的朝廷相比,跟它明面上维护着极密切的良好关系,具有大义名分,还地广民众,兵强粮盛的赵公,就是个再稳妥不过的选择了。
当然也还有选择继续静观其变,期候明主的隐士,但对燕清而言,现在的阵容,比之前一旦要长期远征,就显捉襟见肘的处境要好上许多。
燕清瞬间放松不少,笑道:“属官多了,想必也给文和减轻不少负担吧?”
难怪贾诩的怨言还算轻微。
贾诩从容道:“还成。有名册在,主公可要过目?”
燕清颔首:“善。”
贾诩毫不犹豫地起身,将名册取了来,递给燕清后,就悠悠然地品起茶来了。
燕清纯粹是抱着挖宝的轻松心态去的。毕竟自他走后,贾诩作为豫州的最高行政官员,要做到毫无纰漏,那绝无可能,说不定就有些珍珠混在鱼目里,被一时埋没,沦到大材小用的境地。
“这……”
粗略浏览完后,燕清没发现惊喜,倒瞥到几个眼熟的名字后,感到略微头皮发麻。
贾诩放下茶盏,惑道:“主公?”
“这祢衡,”燕清顿了一顿,措辞上谨慎一些:“你录他做了校尉,他表现如何?”
这可是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喷子——虽然孔融力荐他,坚称他是世间罕见的有才之人,可性格却差得离奇,胆子倒是壮得要命。
无论是唯才是举、求才若渴的曹操,还是宽雅容人的刘表,最后都忍受不了他,刘表更是不怀好意地把他打发去了暴脾气的黄祖那里,不久后就因触怒那大老粗,而悲惨地身首异处了。
贾诩微微挑眉,嘴角意味深长地往上一扬:“主公竟然知晓此人?”
燕清不欲瞒他,点了点头道:“我原也想过将他征辟来,好借那张举世无双的毒嘴,磨一磨军中那些急性子、容易受激的将领的脾气,却又担心下药太猛,方未付诸于行。”
这回轮到贾诩感到诧异了,半晌方道:“此人虽刚直烈性,恃才傲物了一些,说话不甚中听,导致人缘不好,常是独来独往的,但于实务上却十分卖力,文采极为出众,近期刚升迁过,似乎不像主公所说的那般严重难容。”
燕清眨了眨眼,不可思议道:“此话当真?”
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祢衡这一喷绝天下,让自己也众叛亲离的神人,竟然还有认真工作,努力升职的一天……
燕清脸色古怪:难道是谯郡风水比许昌好,所以祢衡的杀伤力都没那么大了?
贾诩无奈一笑:“怎敢欺瞒主公?主公若不信,去看上一眼,便清楚了。”
燕清摆了摆手:“不必不必,我非是疑你,而是据我所知,这人脾气实在厉害得很,纵有才也难用,闻他居然在你手下变得好相处不少,方才有些吃惊。”
他再仔细一想,就有些明白了。
最初的祢衡,也是踌躇满志的,不过他嘴巴太坏,不讨人喜欢,除孔融之外,并不得人赏识,又是在人才济济的许都,就这么被埋没了很长一段时间,连所带的名刺上头的字都变得漫漶不清,沦落至无处可去的凄凉境地过。
可能也就是因为这极大的心理落差,使得本就偏激的性格被大大刺激了一顿,彻底往愤世嫉俗的不归路上跑了。
这回祢衡运气好,遇到的是老谋深算、又欠缺智慧劳力的贾诩,没待贾太久,就得了征辟。
有了份能公公正正地按业绩来决定职位升降的工作,心态自然不是史上倍受冷遇后长了满身刺的凄苦悲愤能比的,而在高兴之余有带着点感激,后又被周遭气氛一带动一感染,变得积极向上起来。
拥有虽人际关系上仍然不甚如意,职场上却十分得意的现状,也就能够理解了。
这人的机遇,在被自己蝴蝶了一下后,竟然就此避开了悲惨的轨道……也是挺耐人寻味的。
比起成就感,更让他感到微妙就是了。
燕清不禁笑了一笑,不再去想祢衡的事了,转而问道:“子龙现在何处?我有事需同他商议,前些日里,我已派人送急信回来告予你们知晓的了。”
之前只领兵打过山贼,进行过一些小打小闹的赵云,这次就要率领大军,辅助吕布进行北征,燕清思来想去,饶是对赵云极具信心,也担心是不是有揠苗助长之嫌,不欲给他施加太大压力,便寻思着给他找个靠谱的副将。
这次带回来的徐荣,在燕清看来就很不错。
但在具体下达任命之前,还得跟赵云细作商量,讨论一下人选是否合适。
贾诩微微蹙眉:“子龙怕还在回返途中,主公可候得起一两日?”
燕清想了想吕布那边,认为压力应该不大:幽州忙着窝里斗,刘虞和公孙瓒现是势均力敌,根本无暇增兵对外,而单靠并州的黑山军,根本不可能是恶虎营的对手,便道:“等倒是等得,可他究竟做什么去了?”
贾诩道:“自上月起,便有大股黄巾残党于扬州作乱,隐约有往豫来之势,子龙听闻主公已在班师回豫的途中,为防患于未然,便请示领三千人,暂屯在葛坡一带。”
燕清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不由道:“不出两年,恐有大旱,最好能在每年秋忙最盛之前,征集工匠,修筑水利设施,以做应对。”
贾诩微一顿,面色如常地应下了。
燕清纵能因史书上针对献帝出逃那一年前后的可怜处境,想起民不聊生的那场恐怖旱灾,来做出一些预防措施,却并不真正拥有推演任画之能,也就看不到此刻赵云所面临的一场小麻烦。
自得了贾诩的消息后,赵云便毫不犹豫地留下副将继续带领大军屯驻,防备随时来袭的黄巾贼,自己则只带了两个亲卫,日以继夜地往回赶。
可他所骑的,虽是也是得来不易的凉州良马,到底不比赤兔骅骝那等日行千里的神驹,跑了一天一夜后,便有些吃不消了。
赵云哪怕归心似箭,也不欲将马匹累坏,于是当机立断,准备在山脚下停留上约莫三个时辰,稍作歇息,再继续赶路。
可在这山上,却被一伙最近才自北地流窜来的黄巾贼给暗中占据,为首者正是曾经跟随张宝起事的裴元绍和周仓。
只因他们一开始是在更北的地方活跃,被吕布带兵打得抱头鼠窜,侥幸保住条命后,就带着剩下的人数寥寥的几个弟兄,行事隐蔽起来。
他们也是被打怕了,变得居无定所,更是风声鹤唳,时刻关注当地官府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换个地方。
这法子倒十分有效——起码因他们来这一代的时日尚短,就没被官府留意到、从而进行清剿。
这会儿,这唇红齿白,身长玉立,年纪轻轻的白袍青年,就被盯上了。
根据裴元绍分析,这相貌俊秀,穿着光鲜,瞧着英气勃勃的青年,别看手长腿长的,上下马的身手还算利落,可就那细瘦腰杆,哪儿跟雄壮搭得上边儿?
显然就是个出来游山玩水,不知时间疾苦的大族子弟。
周仓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可近来单独来往的商人太少,也找不到更好的目标,弟兄们一个个激动得很,嚷嚷着要大干一票,光他疑神疑鬼,只会徒然叫人扫兴,而起不到反对的效果的。
于是裴元绍正式将赵云视作目标——一头只带了两个生得威武健壮、好似较为棘手,本人却好对付得很的大肥羊了。
不管是那杆锃亮的银枪,还是神骏的宝马,或是闪闪发光的簇新战甲……都叫他们眼馋不已。
裴元绍其实已受够了这颠沛流离,还没个尽头的破日子,起了想投靠燕清势的心思,却碍于身上的案底,始终下不了决心。
听传闻,那燕清就是个正气凛然的神仙人物,岂会容得了他几年来的杀人越货的行径?
况且一个东躲西藏的破山贼,落入人才济济的大阵营里,顶多当个伍长,而无出人头地之日。
但要能有一匹好马,一身像样的盔甲的话……保不准就能再攒些底气了。
裴元绍心里算盘打得哗啦啦地响,看向对此一无所察的赵云时,目光也越发炽热。
赵云打发一个亲兵去河边汲水,另一个去照料马匹后,就不急不慢地盘腿坐下,认真地擦拭起一尘不染的枪头。
暗中观察的裴元绍,却几乎要心花怒放——他正发愁要怎么对付那俩看着训练有素地护卫,这富家小公子,就蠢得叫自个儿落单了!
看着赵云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所藏身的矮木堆坐下,专心致志地开始擦拭兵器了,裴元绍甚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再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一下蹦了出来——
“竖子!汝死期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