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怎么停了?”
燕清倏然惊醒过来,抬起眼来,看向坐在他对面,正好整以暇地抱着臂,眉头微微皱起的郭嘉。
郭嘉一扬下巴,一派兴师问罪的架势,懒洋洋地将尾音拖长:“已停了快一盏茶的功夫了,主公刚刚才发觉?”
燕清自知理亏,小揖一下,歉然道:“这错在我,定不狡辩。只是方才跑了会儿神,没听清楚,只得请奉孝重复一回了。”
郭嘉倒没表现出怒意来,只将手里的文书放下了,双肘抵在案桌上,上身大幅前倾。
他的脸一下就距燕清的不过一指之遥,然后在这定住,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主公那双一向明澈而柔和的瞳仁,缓缓询道:“主公今个儿是怎么了?是身体不适?于公事上心不在焉,可半点不像您的作风。”
燕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在见到郭嘉、荀彧等人之前,燕清是从来不信真有人的眼睛,能存在着能闪耀着名为‘睿智的光芒’的那等玄乎事的。
尤其郭嘉总喜欢笑眯眯的,手里装模作样地挥着纸扇,一双桃花眼梢微微上扬,有股浑然天成的风流多情的味道。
就削减了锐气和疏远,多了容易亲近的无害。
但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冷不防地直直看进里头,彻底对上这深邃宁静,有着与生俱来的洞悉人心的本领的眼眸,他顿觉有许多想法,是无所遁形,也无从藏匿了。
可昨晚发生的事,他偏偏是无论如何都启齿不了,更不适合同郭嘉商量的。
燕清轻叹一声:“奉孝,是真无可奉告……起码目前是这样。”
郭嘉微眯着眼,却仍保持着这进攻性十足的姿势,一动不动。
倒不是出于谴责意味,而是燕清从未在处理公务时表现得魂不守舍,注意力难以集中,而郭嘉心思向来缜密,对这项反常,当然不可能不去在意。
燕清亦是心意已决,无奈一笑,投降般地摆了下手,在眼前虚虚一档后,迅速将视线偏移开来。
明摆着无论如何都要回避了。
燕清也是真为难。
在这之前,他自认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在人际交往上如鱼得水,跟‘迟钝’二字,更是半点沾不上关系。
结果一到吕布这里,就全破功了。
然而就算被偶像滤镜所扰,又有关心则乱这一拦,燕清还是从吕布那些个数不胜数的、堪称微妙的言行举止和态度上,有了些让他极感不可思议、实在是很不得了的猜测。
跟他从史书上所读来的吕布形象截然不同,可谓南辕北辙了。
燕清怀揣着这无法跟任何人商量的念头,思来想去,还是下不了结论。
吕布无疑是他来到这古代以来,相处时间最长,感情最深,地位最特殊的人之一。
着实叫他难以相信。
初见貂蝉的时候,不也死命盯着人看个不停?演义里对貂蝉一见钟情的描述,不就跟吕布当时的表现一模一样么?
单凭这点,燕清几乎就要彻底否定掉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了。
但吕布在这之后,就对貂蝉彻头彻尾的漠不关心,还不如张辽——起码拐弯抹角地打听了一句。
燕清才又起了疑心。
要让燕清现往回看,不难想,要是将吕布换做别人,那点小心思,恐怕早八百年前就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了。
但这是吕布啊。
是燕清崇拜了那么多年的偶像啊。
要是不小心想多了去,不就成了被害妄想症,往重里说,是对偶像的玷污和亵渎?
昨晚的装醉,虽是临时起意,也是顺势而为。
燕清实在是太想弄清楚吕布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当他假意醉倒,不出意外地被吕布察觉到,然后毫不犹豫地抱上了榻,还关上了大开的窗户时,见对方并未立刻功成身退、自去就寝安歇,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默不作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燕清或多或少地,就对吕布以为他意识不清楚的情况下、可能偷偷做出来的事,有了些轮廓,以及一定的思想准备了。
要不然,在发觉自己竟然被吕布偷吻的时候,怕是已吓得装不下去,大叫出来,狠狠指责吕布。
而不仅仅是恍恍惚惚、浑身僵硬地躺在那里,一边竭力保持呼吸平稳,一边凝神听着贼胆包天的吕布干完这坏事儿后,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门,还记得将房门给关得好好的。
一身冷汗,还是等吕布走了,才敢一点点地冒出来的。
唯一清晰明了的便是,燕清是再不会自欺欺人下去了。
哪怕他能给吕布刚才那落在外人眼里,可谓轻狂犯上、甚至难逃狎昵性质的轻轻一吻做出成千上万种看似合情合理的解释,也不存在任何意义。
唯一的见证者就是他自己,需要被说服的,也就只有他自己。
而吕布能干出这种事的真实原因,赫然只有一个。
——吕布喜欢他。
——很喜欢。
不可能是开玩笑,否则吕布根本不需要再三试探,小心翼翼地接近,紧张得呼吸都屏住。
他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躺上床来,来个抵足同眠,勾肩搭背也能坦坦荡荡。
但这是为什么呢?
理由难道就是他相貌生得不错,又出手大方,肯待吕布好,还邀他一起泡过一次温泉的缘故么?
燕清百思不得其解。
对貂蝉那般一往情深、诛杀董卓后头一个想到去郿坞纳她,八年无孕都不离不弃,遇到叛乱时慌乱翻墙也记得带上她,最后还因为她的几句害怕谗言导致放弃白门楼突围的生机、束手就擒的吕布,怎么就能莫名其妙地弯了呢?
这且撇开不论。
不管起因是什么,至少吕布的想法是一目了然的了,可他自己呢?
燕清心乱如麻。
他还需要一段时间,仔细考虑考虑,斟酌斟酌。
好在吕布并不知道,不然……他在想明白之前,显然是难以坦然自若地面对吕布了。
在那纷乱无比的思绪混潮下,燕清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神经居然是意料之外的粗壮。
原以为闭着眼睛更有利于细细思索,结果困意一点点地上袭,人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还一觉舒舒服服地睡到了大天亮,燕清都忍不住佩服起自己来。
“哦?”
郭嘉不甘地抿了抿唇。
在得到明示后,他赫然是无法从主公嘴里强行掏出什么话来了。
碍于身份之别,哪怕私下里关系再好,他也得有分寸,并不能采取什么强硬手段,只有悻悻然地后撤:“喏。”
燕清讨好道:“我将痛定思过,全心投入进来,还望奉孝大度,再讲一次罢。”
郭嘉轻哼一声,依言照做了。
燕清的确有践诺,并未再心神不属下去,于是那在之前跌破天际的效率,很快就通过进入他与郭嘉间常有的速问速答模式,一下提升回来了。
一个头也不抬地发问,手下运笔如飞;一个平视对方,双手交叠在桌上。
空气中流淌的,是隐秘的默契十足。
郭嘉:“檄文谁做?”
燕清:“阮瑀。”
说起三国作得华丽檄文的,自然首数骂得曹操头风瞬愈的建安七子之一,陈琳。
但这会儿陈琳还在洛阳的袁绍手底下做事,史上是在董卓走后才离开,跟随袁绍去冀州避祸的,燕清不可能招得来他,就将目光落在了才华与他比肩、史上也是同事的阮瑀身上。
他也不是块好啃的骨头,燕清软硬皆施,还走了下跟蔡邕的关系,将阮瑀拐了过来,跟刘晔一起在郭嘉手下作二把手。
作为现代人,燕清再清楚不过,偌大一个势力,必须得有个擅长写檄文,将人骂得狗血淋头还只能受着的“水军”头子。
郭嘉:“何时发布?”
燕清:“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等春忙结束,但为防万一,还是立马就开始做准备的好。”
郭嘉:“发给哪些人?”
燕清试探道:“除了边州,太守往上的州郡,都发一份?”
郭嘉斩钉截铁:“多了。非但繁琐,浪费人力,而且不来的人一多,还伤了主公威信。”
燕清欣然接受建议:“那你看着增减一下。”
郭嘉点头:“回头我同公达、公台和文和他们商量。”
燕清:“可。”
郭嘉:“关于陈留王,主公想好怎么办了?”
燕清默了默:“我先同你说个事。”
便将昨晚刘协闯入他书房当中,吵嚷着要娶孙家小娘子为王妃的事给简单说了。
郭嘉挑了挑眉:“好一个自作聪明,弄巧成拙啊。”
燕清:“可不正是?”
要真有顾虑,刘协大可以私下里来寻他说,开诚布公也好,旁侧敲击也好,而不是藏着掖着,一边害怕,一边自己打算且执行。
刘协现今面临的,不外乎是三条出路:一是回京做个任洛阳的胜家尽情拿捏、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二是去到封地陈留,卧薪尝胆;三是留在燕清麾下,性命衣食具都无忧,再伺机回京夺回一切。
刘协想走的,就是第三条路,并且抢先出手,要占据从没在他手上呆过的主动权。
可他的小把戏拙劣了些,被大人看透后,就有些腻歪了。
要不是觉得他太可怜,透着些孤注一掷的绝望,单凭他堂而皇之地要越界,通过联姻单独跟孙家搭上线,无异于明晃晃地挖燕清墙角,触碰任一个主公都会愤怒的逆鳞。
况且就目前看来,刘协和燕清相比,俨然是前者在接触中获益最多。
燕清给了刘协优越生活的保障,给了他从未有过的自由快乐,也保他远离了心怀鬼胎的两派人的控制,以及何太后丧心病狂的毒手。
燕清如果想将刘协推上皇位,还得经历个万般辛苦的过程,收获的多少,除了个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来锦上添花外,还取决于刘协接下来愿给多少。
而要是燕清不愿意做这麻烦事,刘协就空得一个陈留王的虚衔,根本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
最重要的是,人虽有自保之心,这点不可厚非,可燕清自认对刘协已是尽心尽力,多有亲力亲为,仍见刘协保留得这般明显,很难不寒心失望。
等他以后当上皇帝了,岂不更容易猜忌起自己曾对他的好的背后,是否存在求利的用意?
郭嘉调侃道:“要不是主公至今未娶,膝下空虚,刘山芋又何必退而求其次?”
燕清没听清楚:“谁?”
郭嘉理所当然道:“自然是那姓刘的烫手山芋。”
燕清哭笑不得:“别瞎给堂堂王爷起绰号,叫别人听了还得了?”
郭嘉敷衍道:“噢~噢~”
燕清:“有这神来一笔,我还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推他一把了。”
郭嘉:“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主公慎重。”
燕清沉吟片刻,也道:“罢了,那就遂他愿,当个平安王爷,富足一生吧。”
从血统上看,刘协自然是刘辩之后最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可也称不上当仁不让。
有能力扶持个皇帝上位的,看重的自然是与自己利益息息相关的方面,而在绝大多数天下人眼里,只要坐在帝座上的还是姓刘的宗亲甲胄,哪怕血统隔得有些远,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刘协的优点,除了先帝的血脉外,不过在于他的年纪幼小和无依无靠,也就是好控制罢了。
刘协这会儿定然已经被发现失踪了,可相关者都已出逃多时,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搜找,是以就如大海捞针,根本没有头绪。
刚巧皇帝也还能撑一段时间,够他们一边找,一边找别的合适人选替代。
那宅心仁厚的幽州牧刘虞,野心勃勃的益州牧刘焉,都有可能。
还是说,直接在宗室里再推一个小孩出来?
总而言之,刘协失踪一久,等大局尘埃落定,就再不会有人关心这堪称举目无亲的小孩的死活了,燕清也不担心会遇到什么阻力。
郭嘉:“那刘山芋娶妃之事……?”
燕清:“先问问文台怎么想的。既放弃了那个计划,他也造不成什么危害,再开导开导,不是扭不过来的。”
郭嘉:“也好。”
燕清与他再说了会儿话,郭嘉就要起身告辞了。
燕清起身,亲自要送他出书房门,忽道:“是了,之前我略有失态的事,奉孝切记莫与任何人说。”
吕布现虽还远不及郭嘉的心细如发,却也有了些城府,不容小觑,燕清自己都还满头乱绪,可不想叫他发觉什么,然后在节骨眼上添乱。
郭嘉微讶,在一口应下后,禁不住似笑非笑道:“嘉向来没有多嘴多舌的坏毛病,主公哪怕不特意交代,也会守口如瓶的。”
燕清莞尔:“有你这话,我就再放心不过了。那你去忙你的罢。哦对,走前还得劳烦你跟亲卫吩咐一声,将文台请来。”
“明白了。”
郭嘉冲他微微颔首,潇洒地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