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瞬间,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冷月穿过闷沉湿热的空气,在房间里洒下一层淡光,将房间一前一后的两道人影划在一起。
透明的扣子抵在池浅的指腹上, 此刻正半扣不扣的挂在扣眼上。
她才刚套进时今澜的裙子, 整个动作就一下顿住了。
草木编制的地板垫子发出细微的声响, 从池浅的背后升起一道视线。
平静而沉沉, 阴鸷里透着不解的警惕。
池浅怎么也想不到, 时今澜居然醒了。
明明刚刚起身的时候, 这人还熟睡着。
“我想你应该不是想去上厕所吧?”时今澜轻声说着, 语气里还带着点笑意。
她好似在玩味,可沉在昏暗中的眼睛始终都注视着池浅的背影。
她实在是太了解池浅, 率先开口, 堵住了这人最可能用的借口。
而果不其然, 池浅听着紧咬了下唇侧。
她知道时今澜是察觉到她不是单纯的走出房间这样简单, 而是要离开。
可系统不容池浅犹豫迟疑,一再的催促她,撕扯着她的心口。
池浅感觉自己每吸一口气, 都在扯着胸口发疼,思绪也被搅乱,甚至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想法。
也不要等到离开后才给时今澜发短信留言了,干脆就现在把杀手来追杀她的消息说给她,让她赶紧联系她的人。
反正自己也马上就要领便当了, 从此以后自己也不会再在这个世界待了, 就算说了,时今澜也无处查询自己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情的, 这个烂摊子也不用自己收拾。
池浅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必要跟之前那样小心掩饰了,心里一鼓作气, 转过身来对时今澜道:“阿澜,你快跟你手底下的人联系,你叔叔派了杀手来追杀你。”
院墙外涌进一阵风,带起池浅转过的裙摆。
时今澜在听到池浅这话后,眼里一片愕然。
当时花车游行结束时今澜之所以匆匆离开,就是因为她在花车游行的队伍里发现了杀手。
时承果然老奸巨猾,明明搜过一遍海岛了,又让他的人又杀了个回马枪。
可是池浅怎么也察觉到了。
她甚至还知道自己已经跟阿宁她们取得了联系的事情,当初她跟池清衍不是约定好了,不让池浅知道这些事情的吗?
她这些天难道都在一直假装不知道?
环绕在池浅身上的问号越来越多,时今澜甚至无从联系起。
她目光晦涩的看着眼前人,视线逐渐冷静下来:“这就是你说的一点小事吗?”
温热的夜风缠过时今澜的手指,抚上片白蒙蒙的潮湿缱绻。
就好像池浅抵在她手上的感觉,只是少了那一点不易被人察觉的不安。
好残忍的缠绵。
有了前面那句话,池浅穿上自己的衣服想要干什么,时今澜很难不明白。
可时承派来的杀手都是顶尖的,即使此刻夜色难辨,也很难说他们不会被混淆,让池浅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再说。
就算是她吸引力他们的注意力,她又能做什么,她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
她是因为知道自己此去胜算不多,才在最后决定跟自己做那些事情的吗?
这个笨蛋。
为什么总是做一些笨蛋行为!
漆黑沉重的字硬生生的砸在时今澜的脑海,她为这样笨蛋的做法觉得愤怒。
可更多的却还是徘徊在心口茫茫无法纾解的疼痛。
“阿浅。”时今澜轻唤着池浅的名字,眼神复杂,极力遏制着自己的情绪,“你觉得,你自己能解决得了吗?”
“我……”池浅一时语塞。
她保证不了。
即使保证了,时今澜也是不信的。
她的阿澜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啊。
这些杀手个个厉害,就是奔着她的命来得,她的确是解决不了。
可这件事也不是她来解决的。
她的任务是拖延。
杀手给不了时今澜的那一击,就是她要做的。
热气汩汩,膨胀扩散的塞满了池浅的喉咙。
那喑哑的呼吸声好似刀片,池浅唇瓣翕动,瞳子里藏着挥之不去的晦涩:“我有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你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跟我在一起。”
好似位置交换,池浅的低沉的平静对应着时今澜的冲动。
她几步快走就来到了到池浅跟前,一把扣住了池浅的手,毫无讨价还价余地。
时今澜眼神坚定:“我早就已经联系了我的人了,跟我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
不。
池浅眼睛倏然落下来。
她浓密的眼睫在光影下交织,好似一朵飘落的羽毛,任凭风吹起又压落。
横在池浅心口的疼突然变得钝钝的,换而浮现出一种很难让人觉得好受的闷沉。
她知道时今澜之所以这样说,大抵是因为她早就跟她的人发去了消息,要是换做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肯定是时今澜这句话一千个一万个放心。
可偏偏是池浅。
也幸好是池浅。
她知道,她们不会安全的。
命运从这一刻开始,就不再偏袒时今澜了。
“咔,咔。”
安静中,门锁被撬动的声音突兀的在玄关处响了起来。
池浅目光一顿,接着就看到她们房门正在被人从外面尝试扭动。
十三又一次伪装成从院外跳进来的,冲着门口高竖起尾巴,整个身子的毛都炸了起来,满是一副防备姿态:【宿主,时今澜叔叔派来的杀手来了。】
【这么快。】池浅不敢相信,接着眼神里又好像反应过来什么。
如果她刚才真的伪装成时今澜出去的,肯定会跟杀手碰面。
难怪系统刚才那样催促她,只要她这位“时小姐”出去了,那些人就不会再进来了,时今澜也就安全了。
“喵!!”十三动作灵巧,折返回院子里跳上院墙,冲时今澜跟池浅叫了两声,【宿主,刚刚演化出了最佳路线。这里的墙不是很高,快带上时今澜翻墙跑吧!】
“它……在示意我们翻墙?”时今澜紧皱起眉头,目光沉沉的看着不断发出声音的十三,她可并不觉得万物有灵,会聪明到这种程度。
“对。”池浅点头,捡起地上自己的外套给时今澜披上,“快,我们翻墙走吧。”
“好。”
时间不等人,尽管时今澜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十三表示困惑,可还是按照它的提示,朝她跟池浅可以逃走的唯一渠道走去。
起风了,温泉的白雾被吹得缭乱。
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好似她们曾经演练过一遍似的,时今澜扶墙而上,池浅接着在后面利落的托起了时今澜的脚,送她上去。
周婶温泉是傍依着天然温泉建立起来的,而海岛的温泉都在山上,院墙外一片的郁郁葱葱,还种着了各种供人在院子里就能欣赏到的珍贵树木。
池浅抬头,紧张的注视着时今澜坐到墙上,一侧月桂树的叶子沙沙作响,金黄色点缀其间,浓郁的花香在温热的气候下酿出几分酒气,让人一下晃神。
视线里,池浅看到一条雀蓝色的裙子。
那带着点绿调的裙子衬得时今澜肤色比月光还要温润白皙,她急迫的向她伸过手来,道:
“阿浅,快来!”
近乎是同时,月色下穿着池浅麻色外套的时今澜也向池浅伸出了手。
说着几乎一样的话。
池浅晃神,但接着又被紧张的氛围拉回来。
她随意的撩起裙摆,接过时今澜伸过的手,利落的也翻上了墙。
昏暗的夜色吞噬着人影的轮廓,月光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晕开一层薄白。
穿着时今澜衣服的池浅跟时今澜看起来身形相仿,好似池浅是时今澜,时今澜也是池浅。
时今澜看着池浅在她视线中挪动的身影,裙摆在夜色翻飞,她心上蒙一层隐隐的不安。
“来,我接着你。”池浅翻下墙,对时今澜伸出手来。
“好。”时今澜点头。
下落的风略起池浅的长发,冷香扑面而来。
时今澜不做迟疑,从墙上跳下,直接扑进了池浅的怀里。
扑通,扑通。
池浅不知道她跟时今澜还有没有再这样接触的机会,心跳将她还不容易安抚下的苦涩湖水激起了涟漪,一层一层,朝远处回荡,不见边际。
“待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裙子还给我。”时今澜在灌木丛中站好,冷静的跟池浅表示。
而池浅也明白时今澜这是为什么。
但她不想这么做,笑着打起了哈哈:“不是吧,阿澜你这么小气,我穿穿你的裙子怎么了。”
时今澜却丝毫没有被池浅影响,认真的表示:“我知道你不……”
“沙沙。”
远处的灌木发出弯折折断的声音,似乎有人朝这边走来。
时今澜的话被这道声音打断,紧接着便是一道强光过来,打的她们猝不及防。
池浅被这光照得眯起了眼睛,警惕的朝光照过来的方向看去。
光照亮了她们,却同时也划出了不远处一个男人魁梧的身影。
时承这次来,就是要时今澜命的,所以派来的杀手也不止一个。
既然有人从正门进来,那么后院这个没有门锁把手的地方,也是一个突破口。
这个人就是来堵着条路的。
“靠。”池浅真的觉得时今澜的叔叔太狠了,啐骂了一句,不等杀手察觉出她们谁是谁,拉起时今澜的手就逃命跑去,“拉紧我!”
银月如钩,追着逃跑的少女们一路飞驰。
长发飘散在空中,打着结的交缠在一起,下一秒又接着被解开。
夏日就要来临,后山的草木更浓郁了,根本没有清晰的一条路供人逃命。
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各种新生出来的树枝肆意交错,吞噬着池浅跟时今澜的痕迹,却也成了她们的路障。
更要命的是,时今澜的腿根本跑不了太久。
在池浅灵巧的穿过又一个障碍物的时候,时今澜的腿没能抬起来。
她感觉自己重心失控,小腿被什么东西狠狠的牵绊划过,趔趄着摔倒在了地上。
“阿澜!”
池浅紧握着时今澜的手被狠狠的一坠,她忙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回头去看。
就见时今澜跌坐在地上,宽松的裤管沾着树叶断枝,被硬生生撕裂开来。
殷红的血在昏暗中看不清楚,只是濡湿的布料贴在时今澜的腿上,正不断的吞噬周围干燥的布料,绿叶捧着一盈血迹。
池浅几乎可以判定,时今澜的左腿被划了一个不小的口子。
她本来左腿就不好,如今怕是站起来也困难了。
【宿主,杀手快追过来了。】十三朝着远处张望着,猫的视觉听觉远比人类灵敏。
池浅望着远处无边的黑暗,心口咚的一声。
她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你快走吧,他们只要我死,不会要你的命的。”时今澜吃力的尝试站起来,可左腿刚一落地,疼痛就渗透骨血般的朝她袭来。
“那你在这里坐好。”池浅顺着时今澜,将好周围几片落叶藤蔓都堆到了时今澜的身上。
月光稀薄寡淡的落近池浅的眼睛里,时今澜在那乌黑的瞳仁里看到苍凉。
“池浅,你要干什么!”时今澜紧张的看着池浅,声音里透着些许颤抖。
“当然是跑了。”池浅看着被自己按在原地近乎就要与灌木丛融为一体的时今澜,笑了一下。
月色被打捞起,融融燃烧着银灰色的火焰。
时今澜的表情被她自己身上的光影描绘,是幽愤,是难过,池浅第一次在她骄傲的眼神里看到了卑微与哀伤。
她不想让自己离去。
池浅顿时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如刀割,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肯定会选择留下来,给够面前人安全感。
可池浅……
下一秒,时今澜那被人紧攥着手腕被放开了。
池浅不等时今澜反应,狠心的松开了她握了一路的时今澜的手,对猫咪形态的十三命令:“十三,看好阿澜。”
“喵~(宿主放心。)”十三点头,它一定会完成好宿主给它的任务的。
私心让它单纯的觉得,或许不让宿主跟时今澜在最后一刻亲眼相见,她亲爱的宿主的痛苦会少很多。
脚步踩过树叶,簌簌的声响越来越远。
时今澜挣扎的想要起身,却只是眼睁睁的看着池浅走了,直到周围安静的好似世界无人,剩下的只有她心跳的声音。
这么些日子时今澜早就习惯了腿脚上的不伶俐,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抱怨的。
可她此刻却恨透了自己这双腿。
为什么偏偏是腿。
“不行……”
时今澜撑起手臂,死命的要让自己站起来。
哪怕伤口带起的疼痛凶猛的遍及她的全身,哪怕她这样强迫自己,会对自己的左腿产生不可挽回的后果。
“喵——!!”
时今澜越是挣扎着要站起来,十三就越是死命的咬着她的衣服。
时今澜也不知道这看起来还没有十斤重的猫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一人一猫竟在原地形成了僵持。
恼怒,暴戾。
时今澜对十三可没有对池浅这样好的性子,她伸出自己颤抖的手去推十三,去打,去骂,试图恫吓住这只惯会见人下菜碟的猫:“滚开!你难道要让你的主人死掉吗!”
可十三不松口。
她当然不想要池浅死掉。
可她只有在时今澜的世界死掉,她才能获得活下去的权利。
她们都想要池浅活。
却是同途殊归。
“你拦不住我的。”时今澜冷冷的看着十三,阴鸷的瞳子里装着偏执的坚定。
她就这样拖着十三,拖着她自己颤抖剧痛的腿,从草丛里站了起来。
她要去找池浅。
她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被时承的人杀死。
不可以。
不可以!
那可是她,那可是她不能失去的人。
是她深深爱着的——
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