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轻抚过来, 吹得院子里的石榴树摇摇晃动。
那是池清衍在捡到池浅的那年种下的树,当年的还担心会不会挺不过冬天的小树苗,如今枝繁叶茂, 石榴花翻在苍绿的叶子里, 忽暗又忽明, 就好像是生生不息的火苗。
孩童对未知的事情可能会诧异惊惧, 大惊失色。
可池清衍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 他对自己脑海里突然出现的画面只是愣了一下, 继而眼神继续回复了平静。
人长到一定岁数是会知晓天命的, 那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感觉他察觉得到,真实又离他很远。
池清衍的大部分视线还是落在池浅身上。
他动作缓缓, 是年老, 也是怕让她睡不安稳。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他怎么会分不出来。
所以那个刚刚在他眼前出的那个跟浅浅长得很像的影子, 也的确不是他的小浅。
这世界上无法解释的事情太多,很多时候人们会信奉鬼神,将很多事情奉信为轮回。
天地中间, 生老病死,如此往复循环。
池清衍不明白为什么他跟池浅爷孙二人会一直在一块,但他好像比上一个他要幸运。
还活着。
还是这样健全的活着。
做医生见惯了生离死别,池清衍觉得健全是最难的东西。
生命的重量有时候轻的,似乎风一吹就飘走了, 有时候重的, 又让人喘不过气来,哪怕只是身上一点点的毛病, 有时候都会折磨的人生不如死。
比起这个世界用金钱衡量的社会地位,健康往往被人忽视, 排到距离活着很远很远的位置。
可明明这才是最重要的,是池清衍眼里,比金子还要珍贵的东西。
池清衍看着此刻就沉沉睡在自己身边的池浅,好像又回到了这孩子还小的时候。
那时候的夜比这还要温和,他穿着远比这还凉快的衣服,拿着把蒲扇一扇一扇,给这小家伙驱赶蚊虫。
那时候的他在想,这小家伙什么时候能长大。
自己能好好护着她长大吗?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池清衍曾在好多个夏天的夜里暗自神伤,以为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而如今,她好好长大了。
也回来了。
池清衍抬手捋过池浅脸侧的碎发,苍老的手触碰到青年丰盈的面庞。
他兀的抬头望向天空,朝吹过来的风中,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他眼眶周围泛着圈红意,被时间磨过的瞳子装着感慨,与怅然。
鲜活的生命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可能,好的,坏的,而他已经老去,站在一眼就能忘到尽头的位置。
孩子的路要自己走,他不能给她铺一辈子的路。
“哒。”
很轻的,鞋跟敲在台阶上发出一下声响。
池清衍敏锐的捕捉到了这点声音,不紧不慢的回过头。
寂寥的夜空下,时今澜披着件黑色衬衫。
她长身玉立,好似一道影子,就这样一言不发的就站在他们身后。
“没睡?”池清衍对时今澜没有岛上人的阿谀,很淡的问了一句。
“听到了些动静。”时今澜坦然且恭敬,主动走到了池清衍身边。
“你还真是警惕。”池清衍冷哼一声,看着走到身边的影子。
他还是有些无法认可时今澜。
这个人让他的孙女粉身碎骨,他们当初约定的事情,她一件也没有做到。
但同时他也明白,时今澜为了池浅能豁出一切去。
祸兮福所致,福兮祸所依,这个人的存在会给他们家小浅带来无穷无尽的危险,却也因为她的存在,即使自己不在了,池浅也能很好地活在这个世界。
很多时候看一个人,不能看她说的,要看她做的。
时今澜没做到他们的约定,却在三年后把池浅带了回来。
这样的事情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
罢了。
池清衍轻闭了下眼,被池浅枕着的手臂轻轻动了一下:“浅浅睡着了,我老了,抱不动她了。”
时今澜听得懂池清衍这句话的意思,却对池清衍后半句话不甚认同,淡声暗示道:“她这两个月比之前重了两斤。”
自己什么样,池清衍自己还不清楚。
他对时今澜这有点刻意谄媚意味的话“哼”了一声,想她不可一世,众人簇拥,却每次在自己面前都表现的谦卑,他也没有再为难她,只道:“别让她太胖,对健康不好。”
“我知道了。”时今澜颔首,走过去,抱起了睡着的池浅。
不知道是不是如今没有任务在身,池浅的睡眠好的出奇。
池清衍身上的药香气无端让池浅觉得安心,好像无数个闲适的傍晚聚集在一起,那时的她没有那么多烦恼,脑袋里只有明天去学校玩什么。
蝉鸣悠悠荡荡,穿过记忆里洪流与风声相合。
直到时今澜仔细的将池浅抱起来,颠簸一下,池浅才有点要醒的迹象。
细腻的布料贴在她的脸侧,花香气掩过了药草的味道。
池浅下意识的就认出此刻抱着自己的人,她咂了下嘴,闭着眼睛,睡意懵懂:“阿澜……”
“是我。”时今澜为了让池浅放心继续睡,淡声应道。
可这声回应,更像是一道抬起的门禁杆。
池浅在确定跟前的人后,脸颊不偏不倚的贴在她的心口附近,柔软的头发肆意的在上面蹭蹭,就跟她们过去腻在一起时会做的事情一样。
“软软。”
这声音好似神志不清的呢喃,又带着些明显的笑意。
得意,狡黠,顽劣,还有不可明说的色气都在里面。
入夜的海岛一片寂静。
海浪忽的拍上岸边的礁石群,溅起一片白色浪花。
池清衍面色一下突变,眼睛都睁住了。
他目光复杂的转头看向池浅,还是有抱着她的时今澜,刚刚放松的表情又绷紧了起来。
这位素来是风轻云淡的老先生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似要大发雷霆一番。
可话从他喉咙里转来转去,最后也只是对时今澜不痛不痒的警告了一句:“放下她,回自己房间。”
时今澜面色也有些强装平静,她看着怀里这个还在酣睡的始作俑者,不知道该如何,只更加恭敬的对池清衍颔首,表示:“您放心。”
“我会看着你房间的灯的。”池清衍望了一眼时今澜,还有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孙女,说罢便拂袖而去。
.
池浅的房间还在一楼的原本位置,被干净整洁的房间里还亮着那盏暖黄色的台灯。
时今澜看着眼前熟悉的房间布置,抱着池浅,好似一脚踏回了三年前,她跟池浅同住一屋的时候。
那个时候这人可没有现在睡得熟。
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了自己。
她那个时候还以为这人是时承身边的人,那样小心谨慎的观察测试她。
要是早知道后面会有这样长时间的分离,她应该从一开始就和她好好相处,这样分别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遗憾了吧。
时今澜看着躺在床上的池浅,目光晦涩。
她将她挂在脚上荡悠悠掉在床尾的鞋子重新摆正,侧身坐在床边,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
可能还会遗憾。
人是不知足的动物,贪婪会让她想要的越来越多,尤其是明明已经同自己在一起却又绝情离开自己的爱人。
时今澜轻轻揉过池浅的脸颊,感受着那柔软的肌肤贴在指背的鲜活感。
床头的光没有攻击性,柔和的将池浅一边脸笼罩在光明中,而另一半则淹没在黑暗,她的五官都因此显得立体了,浓郁的刻在时今澜的心底。
如果要这一阶段的她失去池浅,时今澜想她会疯的。
就算是作为这个小世界的支柱,不可泯灭的主角,她也要毁给系统看。
她都是反派了,她要那么高的道德标准干什么?
系统什么时候对她怜惜过?
一想到这里,时今澜眉头紧皱。
房间里灯光闪了两下,电流好像都在紊乱。
意识到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时今澜忙克制着,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池浅好像是她的钥匙,只要有她在,她就不会让自己崩坏的情绪失控。
“晚安。”时今澜眸光深深的注视着熟睡中的池浅,贴在她脸侧的手始终收敛着。
她语气轻柔的跟她告了晚安,便准备起身离开了。
池清衍的警告还犹在耳边,她刚刚得到他的认可,不能犯戒。
可她不能犯戒。
有人却能仗势欺人。
时今澜刚要收回放在池浅脸上的手,接着就被另一道力拦住了。
池浅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竟这样一把扣住了她。
那刚刚睁开的眼睛还有些浑浊,语气听着也是迷迷糊糊的,好像这个抓握的动作只是她的条件反射:“阿澜要去哪里啊?”
“回我自己的房间。”时今澜答道,这时的她还认为池浅不会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
池浅声音也是软软的,好像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你不留下来陪我吗?”
“爷爷不让。”时今澜将规矩说给池浅听。
可池浅的重点却完全不在规矩上,一双杏眼圆圆的睁大:“你改口啦?!”
“嗯。”时今澜点头。
“那你是不是很珍惜这个机会?”池浅歪头问道。
到这里,已经是快要图穷匕见了。
时今澜看着池浅清明狡黠的眼睛,近乎瞬间就明白这个家伙要做什么:“阿浅,你不要唔——”
手臂一拉,时今澜落在池浅手里的手就带着她倾到了池浅身上。
这人好似养足了精神,她单手捧上时今澜的脸,强行把扣在自己身边:“我不要什么?”
安全距离骤然被缩减为个位数,暖黄色的光在时今澜眼里,好似电影变化的帧率。
她就这样看着池浅微沉着声音,交错的鼻息被卷起,随声音喷薄在她的唇上:“阿澜今天在温泉旅馆做的事情,我可还没有忘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