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一过, 盛夏里的闷沉就消失了。
寒蝉藏在两侧行道树中,低微凄切的声音穿插在产业园繁忙的早晨,好似将世界分成了两层。
池浅因为自己脑袋里突然冒出的这想法还去某度上查了查, 可查了半天也没查到。
不过她倒是有看到几个差不多的职位, 一般会对这样的职业有需求, 都是有钱人, 或者真的是生活助理, 或者就是“情妇”的另一种说法。
生活助理。
池浅觉得自己都找不顾不好自己, 哪能照顾得了有钱人。
情妇……
池浅抬头勉强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自己的这张脸。
蓬头垢面, 毫无血色,耷拉的眼神写满了休息不过来的疲惫, 浑身一股腌入味了的班味。
哪个有钱人会喜欢这样一张脸?
随着入职时间增长, 池浅越来越明白为什么程序员是最容易猝死的工作。
她现在是真的很想天降一笔横财给她, 好让她能够出去好好的玩一场。
不然哪天真猝死在工位上, 变成阿飘回想一生,发现自己哪都没去过,会觉得这辈子活得好亏啊。
理想在池浅脑袋里盘旋, 地铁到站,她还是接着起身,随着上班大军走进公司,开启她的社畜之路。
不过池浅这新的一天还算走运,电梯在她上来后正好显示满员。
她偷偷庆幸自己这一早的幸运, 刚一到她们项目组的工作区, 就看到大家愁眉苦脸的。
这样低气压的氛围让池浅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她轻手轻脚的走到自己工位上,敲敲她的摸鱼搭子, 也是项目组唯二的女生的桌子:“怎么了这是?”
而她的摸鱼搭子也是满面愁容,告诉她了一个噩耗:“公司要裁员了。”
“这么突然?”池浅诧异, 在这之前她可没听到一点风吹草动。
“谁知道啊,说是后续资金突然跟不上,要砍几个在开发的项目。”搭子托着腮,代码也不敲了,鱼也不摸了。
池浅看着她的搭子的样子,顿时想到了她们项目组目前还处于开发阶段的新项目:“你说的这几个项目组,不会就有咱们吧。”
“大概是了。”搭子点了点头,用眼神给池浅示意,“老大刚刚已经被叫去了,我听说不是全部辞退,应该是合并一部分,辞退一部分,就是不知道比例是多少。”
说到辞退搭子顿了顿。
她看了看周围情况,接着压低声音,凑在池浅耳边给她说了个不知道算不算好的消息:“不过我说这次辞退会给3N。”
“3N!”池浅诧异,差点惊呼出来。
她一个月的工资税后17K,要是真给3N,那岂不是到手五万多。
虽然不是五十万,但五万也是一笔横财了。
突然有点想被辞退怎么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池浅听到从门口开始传来一阵窸窣动作。
刚被叫去谈话的老大回来了,她看着大家都齐齐望向她,轻吸了一口气,将凝重的面色稍微放的松缓一些:“大家都先做好自己手头的工作吧,一会儿hr会来找大家单独谈话,难忘咱们在项目组一起工作的日子,江湖有缘再见。”
说着,老大便在脸上挤出一抹看似释然的笑意,对她手下的几人鞠了一躬。
大家瞬间都意识到事情不太对:“老大,您难道被……”
“我自己提的。”老大微微笑了一下,含糊的的表示着,接着便回到了自己办公室。
池浅不是公司的决策人,不明白公司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
明明她们项目组的开发进行的很顺利,难道解雇他们的资金,要比用来开发项目的资金少吗?
池浅望着不远处挂着项目组经理牌子的办公室,磨砂玻璃上划着一道身影。
瘦削而高挑,光晕吞噬掉很多细节,让池浅蓦然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不是对老大。
而是另一个人……
可这个人,池浅皱起眉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阿吴。”hr来了,点了项目组的一个人示意跟她走。
男人脸上的神色立刻紧张了起来。
这样的点名私聊,好像阎王点名,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紧张。
除了池浅。
她不知怎么,竟然真的有点期待3N的解雇赔偿金。
好像在潜意识里,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
与其自己后面实在受不了这样工作强度,自己提出辞职,现在被辞退,对她来说真是个好时机。
“池浅。”
hr在谈过几个人后,终于喊了池浅的名字。
池浅立刻拿起桌上的手机,没有一丝忧虑:“知道了。”
刚被叫过去的人,有的被辞退了,有的被留下等待分配到别的组。
冷气在推开门的一刻扑向池浅,好似要将一个人的心彻底浇灭掉。
“你在公司也有两年了,这两年你在公司几个项目都待过,公司也很认可你做出的贡献。”hr坐在池浅对面,措辞严谨又不失人文关怀。
池浅明白自己在公司的资历并不算老,也不是多么可替代的人才,听到这话瞬间就明白了。
她见hr严肃又疲惫的表情,也知道她要跟被辞退的人谈这些有多不容易,干脆日行一善,让她在自己这里放松一下:“嗯,我知道了,所以我的3N什么时候给我?”
hr很意外池浅这个反应,但想了想她的个人情况也能明白。
没有成家没有孩子,更没有房贷车贷,也就没有那样大的压力。
省心的事谁不想办,hr翻开属于池浅的那张解雇合同,道:“解约后的三个工作日内。”
今天周二,最快她周五就能拿到这笔钱。
池浅在心里浅算了一下,指着解雇合同右下方的那条横线,道:“签在这里是不是?”
“对。”hr点头。
池浅闻言,利落的拿过钢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她觉得自己的反应很是奇怪,工作了这么久,她对这个地方竟然没有一点留恋,不是说公司,而是在公司的这段时间。
看来她真的是被代码折磨的不轻。
池浅此刻的心里活动丰富的能写满整张A4纸,她把一式两份的合同递还给hr一份,洒脱起身:“那我走了。”
“路上慢走,祝你前程似锦。”hr给池浅送上祝福。
“谢谢。”池浅点头。
她会的。
前程似锦。
原本池浅一直觉得,自己一毕业就坐下的工位肯定有很多东西。
可公司统一配发的硬纸箱就装完了她的东西,还剩下一半空间。
她把自己的仙人掌留给了还在公司的摸鱼搭子,在正午时分,拿着自己的东西走出这幢大楼。
惠风和畅,好似在为她送行。
那挂在池浅脖颈上的胸牌被吹得晃荡,她找了个路边花坛的位置放下手里的箱子,然后抬手去摘掉这个东西。
蓝色的带子带起几缕披散在背后的头发,狼狈的纠葛在一起。
池浅挣扎了好一会才把自己的头发解救出来,工牌随便往箱子里一丢,那印着她照片的卡片上,却写着两个她极度陌生的字。
宋唐。
池浅看到这两个字,还愣了一下。
她突然听到了自己脑袋嗡的一声,不敢相信的再去看一遍。
却发现眼前的卡片好像被刷新了一下似的,接着“宋唐”就变成了自己的名字“池浅”。
池浅没有办法将自己眼前发生的事情定义为错误。
“宋唐”两个字让她觉得无比熟悉,好似这才是应该写在这张工牌上的名字。
那她呢?
池浅蓦地抬头朝周围看去,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好似穿过她身体的时间。
寒蝉的叫声尖锐而凄厉,直冲她的太阳穴去。
“小姑娘,走不走?”
一辆出租车看准了她这个坐在路边失魂落魄的客人,停在面前,主动问她走不走。
池浅近乎是下意识的点头。
她突然觉得四周都好陌生,原本安之若素的心在发慌,只想快点回到家。
可她的家,又真的是她的家吗?
池浅近乎是脚步慌乱的往家赶,待在电梯里的几十秒让她分外焦虑。
她急于用家里熟悉的一切证明,让自己安心。
可当池浅推开门的瞬间,她眼前的景象却并不能跟她的记忆重叠。
吊灯不对,高脚椅不对,客厅陈设不对……
这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应该一眼就可以望尽,没有这么多精致时髦的东西。
朴素的双人床,可以一眼望尽外面的大窗户,以及散乱堆满物品的老旧餐桌改成的大书桌。
怎么会是这样。
这不是她的记忆。
这不是她的生活。
池浅只觉得心口一阵慌乱,好似有什么东西抓不住。
她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日光环着一圈,好似一枚镯子。
海浪的声音从池浅脑海中翻涌响起,在她记忆中的那扇窗前应该可以看到远处的海面。
而她一步步走到阳台上挑高的窗户,无论怎么远眺,也只有连成片的高楼房屋,绿荫都了了。
宋唐……
元明。
池浅近乎条件反射的想起了这个名字,耳边一道柔声,好似春日的光般和煦:“阿浅,这些年辛苦了,我会给你一个好结局的。”
系统抹不掉,池浅的记忆争先恐后的挤进了她的大脑,按着她的额角一阵撕扯。
她头脑发胀,又觉着不可思议,可回想自己这走运的一天,好似正好印证了元明之前的承诺。
为什么她把镯子给了人,想起的还是系统给她的错误的记忆。
“叮!”
就跟还不够似的,更加多的诱惑证据贴着池浅的掌心震了一下。
手机收到的信息显示,她的银行卡里刚刚汇入了五万零一千元。
她的3N已经到账了。
五万多元对一个刚踏入社会没多久,净资产几乎为零的年轻人来说,已经很具有诱惑力了。
这真的是元明的承诺,不是什么系统的空头支票。
池浅看着这笔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巨款的补偿金,脑袋里忽的钻进了一个想法,好似绕在她耳边的撒旦,蛊惑着,推着她做决定。
——如果她选择留在此刻的世界,她会有很好的未来,幸运缠绕,一生无忧。
多少人终其一生想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结局吗?
而这也正是池浅曾经想要的。
可也说了,曾经。
人的想法正如流水汤汤,池浅的世界中央始终站着那道如青竹白笔直瘦削的身形。
时今澜。
这不是她的幸福。
没有时今澜,她这辈子都不会幸福的。
池浅捏着手机的手又紧了一下,目光笃定:“元明!不管你听不听得到,这不是我的未来!你不能将别人的记忆捏造成我的。”
“虚假换来的只有虚假,哪怕现实生活充满了残酷与未知,我也要回去!”
叫嚣中,池浅突然注意到了墙上那幅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去的画。
那是一副写实的油画,湛蓝的大海拍击过断崖,好似要吞没一切,却又什么也吞噬不了。
蝉鸣穿透了老旧的窗户,如浪涛般卷进房间。
池浅目光紧紧的盯着这幅画,耳边好像传来了海浪的声音。
……
“喂,你醒醒,醒醒啊。”
少女青涩的声音穿插在冷涩的风中,池浅听到了有人的呼唤,掌心抵过一片凉意。
她茫然的睁开了眼睛,看向周围的一切。昏暗的夜空下,一切都被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她感受着喉咙的颤抖,突然发现那略带焦急的呼唤声,是自己发出来的。
这不是别人在问自己,而是自己在问别人。
海浪卷着暴戾不断冲刷上岸,浸没的沙滩铺满了潮湿。
秋意渐深,海水冰凉刺骨,池浅感觉沙子磨过她膝盖的疼痛,视线的正下方是一张苍白而无比熟悉的脸。
时今澜。
她浑身湿透了,瘦削的身形到处都是渗着血迹,羸弱不堪,就跟自己当初第一次捡到她时一样。
海水一波接着一波,不断冲刷过她的身体,好似是这样将她推到了这边,却也好似不甘心,想把她重新拖进水里。
池浅呼吸一下紧绷,看向时今澜的心止不住的扑通扑通的跳着。
她茫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却在某些细枝末节,同她记忆里的画面截然不同。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世界真的重启了?
怎么会……
“喵~”
海浪声中,池浅听到了一声微弱的猫咪叫声。
那熟悉的三花猫高竖着尾巴,静默的看着她。
是十三。
看到熟悉的身影,池浅紧皱起的眉头一下放开了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跟大家重逢了,兴奋的要过去抱十三:“十三!你来了!你没事吧!”
可就在池浅要去查看十三身体状况的时候,十三却是轻易的绕过了她的亲昵,就像当初刚开始任务时一样拒绝与她有任何肢体接触。
“十……三?”
池浅懵了。
夜色朦胧,猫咪的叫声透着懒怠。
十三好像只是一只猫,对池浅的话完全不理解,也不在意,就蹲在一旁,舔起了爪子。
夜风吹过刺骨的冷,有另一股意识催促着池浅站起来。
时间不够了。
池浅撑着磨红了的膝盖站起来,将奄奄一息的时今澜背到了身上。
圆月高挂在海面之上,映着沙滩上一步一个的脚印。
十三就跟在池浅身旁,注视着自己这个又捡回家个什么快死掉东西的主人,无声警惕。
池浅还记得自己当初救时今澜的过程,那昏迷的人完全靠在她身上,明明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成年人,却好似轻如飘萍。
她下意识地担心这人的安危,脚步迈得又稳又慢。
心贴在沾湿她的布料上,咚一声,咚一声的敲击。
在这之前,池浅曾无数次体会过这种感觉。
月夜寂寂,此刻的这个她在为时今澜心动。
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