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拉长了叫声, 蝉鸣尖锐的划过长日的天空。
盛夏里太阳刺眼,女佣得意的表情逐渐被融化在日光下。
就在她刚刚说完那些话的时候,她发现池浅一直在盯着她。
那原本人畜无害的杏圆形眼睛微微上挑, 使得瞳子里的眼白大于眼黑。
绿荫遮蔽下一片阴凉的影子, 使得池浅的眼神看起来阴仄仄的, 平静之中有一股她们家小姐平日的样子。
女佣被这双眼睛盯得心里发虚, 接着问道:“你,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而池浅神色依旧不变。
她就这样定定的看着这个女人, 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从小就被人抛弃的?”
这的确是个破绽, 女佣心底一慌,脱口而出:“我, 我看了你的资料啊。”
但她接着也很快稳下了心神, 依旧保持着刚才愤愤不友好的模样, 跟池浅说:“你不会以为你这么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园子里, 大家对你没有好奇心吧。”
“不对。”池浅却摇了摇头,“是有人让你来告诉我的。”
她的声音来的异常平静,眼神里笃定:“阿, 小姐跟老爷子的谈话还没结束,你怎么知道相亲的事情?”
“你被人收买了,要让我离开小姐,对吗?”
女佣没想到池浅会这么快反应过来,矢口否认:“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池浅看着这人的反应心里就已经了然了。
池浅用她现在此刻能做到的最大理智维持着自己的平静, 没有给这人她想要的反应。
她知道来者不善, 更不喜欢这个人,从心里面泛着厌恶。
储备粮似乎也察觉到了池浅的情绪, 动了两下从池浅怀里跳了出来。
小兔子撅着小尾巴在草地上挪动着,对准了女佣的鞋子, 一连串的掉了好几颗黑豆在上面。
“啊!”女佣登时往后撤开自己的脚。
可储备粮就像是认准了她一样,接着又跟了过去,不仅对着她拉黑豆,还要咬她的鞋带。
这该死的兔子!
女佣下意识的就要伸手去拍储备粮,可这是时今澜放在心尖上的兔子,打不得骂不得,她只得连连后退……
“哎呦。”
兀的,女佣倒退着踩在了储备粮玩的球上,狠狠的摔了个屁股墩儿。
刺眼的太阳下,是池浅倒着的面容。
她看着池浅居高临下的抱着刚刚追了她一路的兔子,冷冷的警告她:“我对你被谁收买的不感兴趣,你要是还在我耳边叨叨个不停,我就去告诉小姐了。”
女佣顿时瞪大了眼睛。
她只是被人收买来说这些话,可不想自己工作不保,一边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边不服气的说:“你也就神气这一会了,等小姐跟辰星航空联姻,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神气!你也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骗子罢了!”
这声音越来越远,念念叨叨的好像这人的无能狂怒。
池浅在原地看着,脸上平静的表情像是见光死的面纱,一点点消解在太阳下。
让这个女佣来的人的确厉害。
还真是一击毙命呢。
重新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些天里,池浅过的都不算踏实。
她的身份虚浮的好像飘在空中的云,时今澜不信,她也没有归属感。
如果一个程序员忘记了该怎么编写代码,这还是一个优秀到能担起一整个项目组重任的团队骨干吗?
还怎么称得上能与时今澜独立的站在一起。
明明面对时今澜轻而易举就解决掉困扰了她两世的问题,那种她们之间地位悬殊,眼界学识就很勉强了。
难道她的过去也是假的吗?
她是谁……
蝉鸣连绵不绝的环绕在这一方天空,尖锐的声音好像在挣扎。
池浅眼神在转动,含着一股倔强的劲儿不让自己多想,最后化作一口浊气,只迟缓沉沉的叹了出去。
【哇哇哇!宿主好威武!宿主好机智!】
而就在这时,十三拍马屁的声音从池浅脑海中响起。
池浅闻声顿时敛起了自己的情绪,紧张又迅速的朝周围看了看:【你怎么跑出来了?】
【时今澜在会客厅跟她爷爷谈话,暂时不会来找宿主。】十三让池浅放心。
【他们在谈什么,你能知道吗?】池浅立刻问。
她知道刚才的女佣是被人派来故意说这些话的。
但是她也想知道,这人说的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池浅看过不少小说,里面将豪门望族形容成一个名利场。
爱情在这里是最不起眼的东西,商人从来都是利益至上,为了家族利益联姻是最常见的事情。
而时今澜又的确是商界的翘楚,最懂得计算利益得失的人。
如果她爷爷给她的诱惑足够大,她是不是会……
关于这件事有可能的结局,池浅想都不想想。
她不想要这样的结果,她不得不承认的心口的确被那个女佣塞进了塞子。
还不止一个。
【我怎么能知道啊。】可十三的话顿时浇灭了池浅的希望。
它现在想起那天的事情就打冷战:【我连时今澜住的房子都不敢靠近。】
“也是。”池浅听着,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是第一次,十三在表达自己做不到的时候,池浅没有出口打趣儿它。
十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慢悠悠的池浅跟前:【宿主,你不开心啊?】
【还好。】池浅说着把储备粮抱到了腿上,抚摸着它。
十三不然,一本正经的讲道:【对你们人类来说,还好就是不好。】
池浅听着一下失笑:【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最近进修了关于人类情感的课程。】十三骄傲的鼓起了自己的身子。
接着它便凑近了池浅,问道:【是因为时今澜吗?】
池浅觉得十三这两句话说的都格外灵光,灵光的都不像它。
可想想她面前的小球不是十三还能是谁呢,反而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有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有一点。】十三点头,接着问道:【宿主在为时今澜的相亲感到难过吗?】
【也不算啦。】池浅眼神闪烁,明显是口是心非的表现,【就是我主要是在想,她要是相亲成功了,会不会影响我们的任务啊?】
【到时候,我可能,可能就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留在她身边了。】
池浅说着,语气不受控制的下落。
她不记得当初十三给自己看时今澜的故事时有提到她后来又有什么爱人,可现在的世界已经没有按照之前的设定走了。
【宿主有听说这个世界的逻辑已经在向时今澜倾斜了吗?】十三问道。
池浅觉得今天的十三好像自己的肚子里的蛔虫,蓦地眨了眨眼:【这,不是大家以讹传讹吗?】
【目前看来是真的。】十三一本正经,跟池浅说起了关于时今澜的事情,【我刚刚从系统内部偷到一份资料,上面显示时今澜的命运轨迹正在逐步与世界主线脱离,形成她自己的故事。】
池浅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但又拿不准:【意思就是说——】
【就是说按照每个世界都会在故事结束时达到平稳运行的规律,只要世界的主角们到达圆满,世界就不会毁灭。】十三接道。
池浅听着,眼睛噌的一下亮了:【所以说,我们的任务其实就是也可以是让阿澜得到她的圆满,这样世界也不会毁灭。】
【对。】十三点头,心里又有犹豫,【但这样宿主改变故事走向是会受到惩罚的……】
终于抓到了拯救世界的方法,池浅下落的心情直线上升,才不管什么狗屁惩罚,追问道:【惩罚就惩罚,时今澜不用死就好了!】
池浅自己也没意识到,明明只是个“普通任务对象”,她自己却对时今澜生出了“莫名其妙”的感情:【那时今澜的圆满是什么?】
【宿主猜呢,这个世界是一本爱情小说。】十三看着池浅,小球浅蓝色光束好像它的眼睛,幽昧的在池浅的视线里铺展开来。
蝉鸣声远去,池浅感觉自己的脑海骤然安静了。
她就这样跟十三对视着,好似被它诱哄着一样,说出了一个答案,【时今澜要放下过去的感情,找到一个不会利用她,欺骗她,抛弃她的爱人。】
远处传来的不知名的声音好似一声提醒,压着池浅刚刚上升的心情又倏地落了下去。
那个人不一定会是要跟时今澜相亲的辰星航空的大小姐。
但一定不会是她池浅。
女佣气急败坏,临走的时候说了好多狠话,误打误撞的戳到了池浅最在意的。
——她是个骗子。
她为了利益跟时今澜相遇,欺骗她的感情,最后与她分别。
两次。
池浅坐在草坪上,动作沉缓的抬起头来。
枝叶交叉在她的头顶,天空像网子一样,偌大而精准的将她扣在阴影下,动弹不得。
池浅被人抛弃过。
无论在哪个世界,她都是一开始就被人抛弃的那个。
她不想做被抛弃的那个。
也不想成为抛弃别人的那个。
可她给不了时今澜幸福。
她是生存在系统里的人,她随时都会被系统带回系统空间。
风略过恣意生长的草地,浓郁的绿色起伏波动,就好像是一片海。
池浅的脚被吞没在海水中,她轻抿唇瓣,记起了自己与时今澜的第一个吻。
也是在上次任务里,她唯一一个记得的吻。
她被十三控制,以渡气的名义吻了时今澜。
那是她任务的开始,同时也被告知系统是有能力剥夺任务者对这身体的控制权的。
世界向时今澜倾斜,却不是系统向时今澜倾斜。
池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头脑这般清晰过,就好像过去曾经因为系统栽过什么大跟头。
她怕系统会通过操纵她,继而控制时今澜。
更怕她跟时今澜达到圆满,阻止世界毁灭后,系统会撕毁她们的契约,要时今澜依旧走向她原定的死亡的结局。
明明过去几个月在系统内生活的高度自由,池浅却近乎下意识的对系统的无法信任。
海岛就像是系统给予时今澜的一场梦,要她后半生就被困在里面。
她的生命停留在了那一年,日夜重复,堆叠成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所谓黑化,也不过是时今澜的一道执念罢了。
“她要放下这些,才能开始自己的新人生。”
寂静中一道声音从池浅耳边传来。
好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又好像是她自己的幻想。
分别的痛苦迟到了半年,又或者三年,才汹涌的朝池浅撞过来。
海水咸腥,十三感觉池浅的脑内世界一下晦暗下来,不见天光。
那颗小球紧紧的盯着池浅,提出:【或者我们可以更简单一点,拖住时今澜,直到男女主足够对抗……】
【不可能。】
而它的话没说完,接着就被池浅否定了。
女佣说,她们实力不对等,不会有结果。
可实际上她们甚至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长而浓密的眼睫低低垂下,注视着摊开的掌心。
池浅知道自己有怎么样的能力,她会帮助时今澜,让她能够抵抗系统命运的束缚,将世界天平彻底向她倾斜。
她要时今澜得到她的圆满。
而不是一个人孤独的走向海边。
哪怕是反抗系统,哪怕是她后面回去,会因为改变故事剧情受到惩罚。
“我要拯救的,是有时今澜的世界。”池浅轻声而笃定的对十三说道。
灼灼的热浪一阵扑来,将她的声音消匿在风中,又如火般燃烧。
池浅下定了决心,却不知道为什么心好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锤她的胸口,让她不要这样做。
把时今澜推给另外一个人。
她竟然觉得……不甘心。
.
今晚的夜比过去都来的早一些,圆月掩在树梢后,漏下一缕斑驳的皎洁。
温吞的热气随着迈出的长腿飘进屋子,缠绕在白皙的肌肤上慢慢厮磨,好一阵儿才朝周围消散去。
时今澜从浴室出来,披着件松散的睡袍坐在了床边的脚凳上。
她没有吹头发习惯,拿着毛巾轻揉着自己的头发,看向刚进门不久的池浅:“今天一天都没怎么见到你?”
“我陪储备粮玩了好久。”池浅说着熟练的拿过一旁的腿霜,坐到了时今澜的身边。
“它很有警惕性,也就跟熟悉的人这么亲近。”时今澜不紧不慢的将腿放平,别有意味的看着池浅、
这人对自己的试探从来都没有停止,池浅心知肚明。
上午的时候已经做了决定,这份马甲就算时今澜看出来了,她也要一装到底:“我从小就招小动物喜欢,在孤儿院的时候就这样。”
尽管池浅说的轻松,“孤儿院”三个字还是被画上了重点。
时今澜目光顿了一下,眼神莫测的看着池浅,接着问道:“你知道今天爷爷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啊?”池浅好奇的抬了下眼,装做不知道的样子。
“爷爷让我去相亲。”时今澜道。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池浅落在时今澜腿上的手还是停顿好了一下。
湿润的膏体附着在她的手指上,突然变得黏腻起来,第一次让她有了不适的感觉。
池浅知道这件事属于时今澜的隐私,可还是忍不住想问多一点:“你们……熟吗?”
“小时候一起演奏过。”时今澜答。
对任务而言,这是个好消息。
可池浅眼睛还是落了一下,她的手指徘徊在时今澜的腿上,在同一个地方又揉了一遍。
时今澜目光轻移,接着又对池浅问道:“你说我要不要去?”
“去吧,万一合眼缘呢。”池浅干脆的答道,声音里透着轻松。
她好似整理好的心情,手指涂着腿霜顺着时今澜的腿部线条往上。
而时今澜动了一下。
她收了下池浅轻抚的腿,目光紧追在这人的低下脸庞,又问道:“万一不合呢?”
“那未来一定会有合阿澜心意的人。”池浅亲昵的喊着时今澜的名字,眼睛里的笑好似也真心。
时今澜眼神又深深了一度。
她冷眸对着池浅的笑眼,轻声反问了一声:“是吗?我还以为我这样的人注定一生孤苦呢。”
“怎么会。”池浅不以为意。
她已经做好了计划,不会让时今澜走向原文中那样的结局。
她会为了时今澜将世界的天平全都倾斜向她,时今澜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很爱你,你也很爱的人。你跟她会有自己的孩子,儿孙绕膝,三代同堂。”
池浅终于是抬起头来,眼神真挚的看着时今澜。
这是她拼尽全力也要为她改变的未来。
一个圆满的,幸福的未来。
可就算是知道这样走下去的时今澜未来不会绝望自溺,池浅心里还是蒙上了一层无法纾解的难过,拧着她的心口,酸涩膨胀。
“真心话?”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影子落在池浅头顶。
她不知道时今澜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整个人朝她倾侧过来,一只细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那浅粉色的指甲直嵌进肌肤,即使是修剪圆润,依旧充满了威胁。
池浅心口乱跳,她已经分不清是对时今澜的畏惧,还是情绪带来的拧疼,只依旧笑着,说着对时今澜来说,是祝福的好话:“当然。”
她看不到,自己眼尾隐隐的红意。
也没能注意到时今澜瞳子里低伏阵阵的暴怒。
“!”
木质的地板被重重的砸着,从房间里发出一阵咚咚的声响。
时今澜陡然暴起,赤着脚,将池浅从脚凳上拉起来,一把推到房门上。
后背砸在门框上的感觉生疼,池浅没来得及反应,肩膀全都是疼意。
她茫然又不安的抬起头来,就看到视线里一双猩红的瞳子正死死的盯着她。
时今澜像是在给她最后一个机会,死死的攥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的问道:“阿浅,你到底爱没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