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洒满了来路, 照的世界清晰。
也照得汩汩流淌进人们视线中央的血液鲜红。
倒计时的定时炸弹终于走到了最后,轰的一声在时今澜的脑袋里炸开。
她就这样看着那具躺在地上的身体,洒在伤口上的酒精终于开始作用起来, 钻进她的身体, 摧心剖肝。
好似有一口气卡在时今澜的喉咙, 上不来, 下不去。
她走过去看向池浅, 怎么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长得跟池浅一模一样的人就是池浅。
她, 她怎么会……会变成这个样子。
明明刚刚分开的时候, 她还好好的,脸也是干干净净, 被自己握着的手柔软温热, 没有一点破皮的样子。
不会的……
不会的。
时今澜踉跄了两步, 想过去碰一碰池浅。
可她的手还没伸出去, 就立刻停了下来。
“阿澜,你要……你要回去……”
万籁俱寂时,池浅的声音羸弱的在时今澜耳边轻轻呢喃, 虚幻飘渺,好似她的幻听。
时今澜登时愣住,垂在池浅脸侧的叶子兀的动了一下。
分不清是风吹动的树叶,还是因为池浅的呼吸。
不,一定是因为池浅的呼吸。
时今澜近乎偏执的认定了这件事, 转身就看向了一旁的医生:“她还有呼吸。”
“……是这样的。”医生简单着查看池浅的情况, 只是不敢挪动她,根据着周围的情况推断, “这位小姐跌下来的时候有不少树枝作为缓冲,目前生命体征微弱, 但的确还有自主呼吸。”
医生的声音明显算不上多自信,到最后半句气势已经很弱。
他也没见过时今澜这样,血红着一双眼睛看着他,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一旦自己说出那句“抢救希望不大”后,就会被她拆吃了。
阿宁看出了医生的惊惧,主动过去补充:“刚刚已经又调来了几位医生,现在都已经在直升机上了,预计还有十分钟到达。”
医生闻言,赶忙表示:“这位小姐应该可以坚持到直升机来。”
阿宁跟医生一言一句,时今澜紧绷的神情略略松缓下了几分。
她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她往日锐利的洞察,没看到阿宁之后松下的一口气。
亦或者,她近乎偏执的希望,主动封闭了她的敏锐。
就算这些显而易见的破绽漏洞明晃晃的摆在她眼前,她也不会去看这两个人之间的配合。
时今澜只要一个答案。
——池浅还有得救。
其实,池浅的出血量也不是很多。
只是树叶堆在一起,衬得她流了很多的血。手臂也是,腿骨也是,都是因为环境干扰而已。
等到直升机来了把她带去医院,清创修正,她的状态比现在会好很多的。
一定是这样的。
理性好似伥鬼,一条一条的帮着时今澜证明着她想要的答案。
她再也没有理会医生要给她清理伤口的话,就站在离池浅最近的地方,小心翼翼的帮她擦干净脸上的血迹。
你看。
当把她的脸擦干净,阳光落在上面,还是那样的白皙鲜活。
这人的小脸总是盈着点肉感,长而浓密眼睫铺成一簇扇面,一如既往的灿烂。
时今澜仔细的注视着池浅,阴鸷的瞳子里透着层殷切。
别吓我了。
这不是你想要的自由啊。
想到这里,时今澜低垂着的瞳子若笑若哭。
她眉眼平静,还是那个八风不动的时小姐,小时总,只是抬起的手止不住的在抖。
从阿宁的视角看去。
她向来不会将自己置身于狼狈境地的小姐,此刻正毫不顾忌的蹲在灌木丛生碎石间。
她笔直着脊背,山谷里的风凌冽的吹过她如青竹般的背影,整个都在不受控制的抖。
这天气象局说是个晴空万里好天气,却有一场无形的风暴笼罩在她家小姐头上。
漆黑浑噩,黑压压的落在她的头顶,将她压得直不起身,喘不过气。
“沙沙。”
阿宁听到了有脚步走进的声音,远处过来两道她还算熟悉的身影。
——元明搀扶着池清衍来了。
阿宁眼睛蓦地一黯,看着薄衫下显得格外清瘦的池清衍,主动迎上前:“池老,我们已经联系了最好的医院,专家都在医院准备了,直升机还有八分钟到,随机医生都是主任级别,您尽可放心。”
其实在阿宁派人来找自己的时候,池清衍就有了心理准备。
他抬手摆了一下,忍着剧痛表示:“我,要先给浅浅把脉。”
“好。”阿宁点头,赶忙示意周围人让开。
而失去了人影的打断,池浅的样子毫无遮掩的出现在了池清衍跟元明的眼前。
很多事情,专业的人只需一眼就能看出个大概。
可幸的是他们师徒二人都是医生。
残忍的是他们师徒二人都是医生。
而这一天。
见惯了大体老师的元明,见到了这世界上最残忍的画面。
池清衍看到池浅的样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苍老的手紧握住元明扶着的手,踉跄一下,青筋绷起,没让自己摔倒。
他强撑着镇定,从怀里拿出前不久池浅才新给他做的腕枕,垫在池浅羸弱如垂丝的手腕上,将自己颤抖着的手搭上去。
也是搭上去的瞬间,池清衍眼眶里就开始有泪翻涌。
他这只手把了六十多年得脉,什么样的没见过,什么样的不知道。
元明在旁看着,心里咯噔一下,不愿自己这最后一丝希望也断掉:“老师……我拿了您的药丸来,您看看,哪一颗给阿浅吃下?”
说着元明就将身后挎着的包拿到面前来,翻找着,要拿池清衍最灵的药丸。
可她的手刚将那褐色的小瓶拿起,就听到池清衍淡声一句:“不用了。”
他向来稳重的声音一瞬间好像老了十岁,沉沉的含着层雾气在里面,叫人心惊。
元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拿着药瓶看向池清衍:“老师……”
“元明,收拾收拾,我们回去。”
“元明,先用你的药稳住她的气息。”
池清衍看着池浅干净的小脸,眼神里铺满了痛惜与慈爱。
他说着就要让元明带池浅走,时今澜的声音却接着截断了他。
这两句话的目的明显是相反的。
池清衍终于是抬起了他的视线,看向了对面的时今澜。
他年迈的眼睛里装着愠怒,缓了一口气,对时今澜道:“时小姐,既然你当初答应我的没有做到,我看这次也就不必您插手了吧。”
“我会救活她的。”时今澜看向池清衍,平静的语气写满了偏执,甚至透着有一种看不到的歇斯底里的疯感。
“时小姐,浅浅从出生就不由得自己,您为什么现在又要让浅浅受更多的罪呢?”池清衍看着时今澜,每一个字都在往她心口里刺。
“我不是在让她受罪。”时今澜否认,就像她不肯面对池浅生还的希望渺茫一样。
她好像还是那个她,自私自利,一切事情都从自己的利益出发。
她不能失去池浅,她无法承受失去池浅的痛苦,所以她自私的,不在乎任何人感受,甚至牺牲自己的利益,都要把池浅救回来的。
她要池浅活着。
她只要池浅活着。
池清衍看着时今澜平静注视着池浅的眼神,心中的愤怒再遏制不住,质问道:“您是在干什么?”
“我在救她。”
“你在害她!”
两人的对峙一前一后。
时今澜将她的话刚说出口,池清衍接着就截断了她的声音。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不想自己是个医生过,他甚至在恨自己当初的心软:“时小姐,您的承诺是不是太轻了些。”
“你难道想不到浅浅跟着您会有什么好的事情发生吗?浅浅向来都是这样,她从小就见不得人受苦,更何况是你!”
池清衍不想要在池浅的面前失态,他极力的忍着自己的怒火,咬着牙的跟时今澜说出这些话。
而时今澜也好像被他嚼在了口中,直截了当的质问与挑明挤压着她的身体,快要让她痛的撕裂开。
是了,池浅是因为她才这样的。
究其一切的根源,都是她。
那夜在海边,是她救了她。
可这夜在悬崖边,是她害的她。
“时今澜,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感情了。”
冷涩的声音卷着疾风狠刮过时今澜的耳朵,像是她心底的自我反问。
更是池浅掉下悬崖前对她说的最后几句话。
她竟然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怎么的知道自己的名字,难道这些日子,她都在装不知道吗?
为什么。
不为自己谋求,全都在替她考虑。
为什么到最后了,还要否定她对自己的爱意。
她说的自由就是这样吗?
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
“呼呼呼呼——”
一阵乱风吹来,搅得周围枝叶乱颤。
载着医生的直升机来了,艰难的停在一处勉强平整的地面上。
元明是三个人里勉强冷静的一个。
她看着几个老成持重的医生下来,捏着一丝希望,劝说池清衍:“老师,不如让沈小姐试一试吧。”
“沈小姐肯定能联系到更好的医生。都说术业有专攻,阿浅这种情况,或许开刀能获得一丝生机呢?就算是她以后有哪里不利落,我们都在她身边,也不会让她难过的,不是吗?”
说到这里元明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她不敢回头多看池浅一眼,只握着池清衍的手臂,恳求他:“阿浅能好好活着,对老师来说是……是最重要的事情了,不是吗?”
螺旋桨带起的风凌冽的刮在池清衍脸上,他的表情再也经受不住,被悲痛全部占据。
谁会想要放弃自己亲人的命,哪个医生不想将见到的病人救回来。
行医治病这些年,所有人都称池清衍一声神医。
他救回了无数被下了死亡通知的病人,却对自己的孙女无能为力。
如果可以,池清衍也不想放弃。
他也想让池浅活过来。
这可是他从死神手里抢回过一次的孩子!
“时小姐,病人在……”医生过来询问,可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眼前的景象一览无余,不用多说就知道。
也同时所有身经百战的医生都绷起神经,对站在周围的人道:“请各位让一让,病人不宜受到二次伤害,给我们足够的操作空间。”
元明闻言扶着池清衍示意他也让开:“老师。”
池清衍被元明说服了,他跟着元明起身,眼睛一直看着时今澜:“无论有什么消息,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您放心。”时今澜应允。
她眼神坚定的看着池清衍,似乎又是过去那个做什么都稳操胜券的时小姐。
可当太阳升起,她平静的瞳子折过日光,乌黑中却是一地破碎,直戳眼底。
阿宁办事向来周到全面,前后两辆直升机载来的都是顶级的医护人员。
因为要保证池浅的空间,身手最好的保镖上去,就没有了时今澜上去的余地。
因为临时只能调配这两辆,她们剩下的人要等下一趟。
阿宁看了看时间,走过来安抚时今澜:“小姐,已经加急再调来一架直升机了,我们在这再等一个小时。”
“好。”得到了确切的时间,时今澜平淡的点头。
她的头始终抬着,注视着起飞的直升飞机,直到它消失在天空中,她才抬起步子,转身要走。
阿宁不明白时今澜这是又要做什么,赶忙跟上:“小姐,伤口还没有处理完呢,您这是去哪里啊?”
时今澜不做停顿的往前走着,唇瓣轻拨,吐出两个字:“祠堂。”
“祠堂?”阿宁对着两个字陌生又困惑。
她跟了时今澜这些年,从没见过时今澜去过这种地方。
而且按照她的性子,这种涉及鬼力乱神的事情,她根本不会相信涉足才对。
.
天渐渐大亮,祠堂前的树长得愈发郁郁葱葱。
密密交织着的树叶遮住了门口的光,整个祠堂里昏暗的透着一层光雾。
香炉里的香静默燃烧着,三点红光燃出青烟缥缈。
高立庙台之上神像面目含笑,慈悲的注视着正在跪拜的人。
恐污了祠堂干净,时今澜给自己的小腿简单包扎了两下。
她就这样跪在蒲团上,瘦削的身形一如那日同池浅来时,笔直高挺,眉眼深深,注视着绫姬。
子不语,怪力乱神。
时今澜也向来不信这些,敬而远之。
她过去并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去求医问药,反而跪拜神佛,祈求庇佑。
可现在,她双手合十,晃着圣杯。
木质碰在一起,发出咔哒咔哒声,轻微也沉重的撞在她的心口。
是谁也好,只要能庇佑池浅,让她逢凶化吉。
哪怕用她的命去抵去做交换,她日后一定虔诚供奉。
“重建庙宇,再塑金身。”
时今澜笨拙的循着记忆,按照从周婶听来的话,向神明许诺。
只求她们能保佑池浅。
哪怕是看在她昨天还在花车游行上扮演过阿青呢。
时今澜轻颤着从鼻息吐出一口气,蒙蒙的一层水汽透过光晕挂在她低垂的眼睫。
她想这是二分之一的概率,三次里肯定会有一次中的。
上一次那样小的概率,不是还被她跟池浅碰上了吗?
这次也一定可以的。
只要有一次。
有一次就好……
时今澜双手往额上一点,接着孤注一掷的将手里的圣杯掷了出去。
“咔哒!”
圣杯清脆的落在地上,倒扣着的月牙稳稳当当。
阴杯。
时今澜铺满希望的眼睛瞬间怔住,呼吸都要凝滞。
她不敢信,更不愿信,颤着手迅速拾起地上的圣杯,就当做没存在过一样抹去这次的痕迹,立刻重新投掷。
而圣杯落在案桌下,月牙相对。
第二次,阴杯。
第三次,阴杯。
时今澜瞳孔震颤,带着愠怒,带着偏执,更是带着痛苦,抬起头朝绫姬与阿青看去。
而光影交错,神像并排的影子黑压压的罩在时今澜身上。
哪管她再怎样疯狂的抹去重掷,自将她从世界划了出来。
“咔哒。”
“咔哒。”
“咔哒。”
……
扣在地上的月牙好似两双弯刀,一边一只割在时今澜的瞳子里。
她不再顾及神明,近乎偏执的将圣杯拾起,无视着前面的否定,重新投掷。
那跪在蒲团上的身子披落着门外的树影。
光线斑驳,划着那道背影从笔直到颓落,一声一声,一遍一遍。
按道理说马上就该掷出来了。
你看她都投了这么多次,二分之一的概率,那是二分之一的概率,下一次一定是了。
没错,下一次。
阿浅不会有事的。
她的阿浅绝对不会有事的。
你们神明不都是讲究因果报应吗?
她这辈子救了多少生灵,你们该回报给她了……
为什么不回报给她!
时今澜发了狠的抬头看向绫姬与阿青的神像,猩红的眼睛好似质问。
而神明不应。
她所求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