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浅。”
湖风荡起, 元明的声音缠绕在风中,平和而温柔。
那一声熟悉的称呼好似一下将池浅拽回了三年前,然而被风中吹起涟漪的湖水并非海浪, 推涌着拍过来, 也只是柔柔的没湿了岸边的土壤。
于是池浅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后, 整个人都僵住了。
用作检查的压舌板还在口腔中横着, 她嘴巴被迫张着, 昂起的视线里元明依旧对自己温温柔柔的笑着。
只是此刻的她这样不具有攻击性的神情, 却并不足以让人放松。
在这一瞬间, 池浅脑袋里过了很多猜测,最大的猜测就是元明是不是在诈自己。
或许她只是觉得自己跟过去的自己长得太像了, 所以在用这个称呼来试探自己。
如果说在面对时今澜的时候, 池浅还要纠结一番, 自己是不是她心中的那个“池浅”。
但对元明来说, 她真的已经不是那个“池浅”了。
日头更毒了,日光毫无遮蔽的直晒过湖面,粼粼波光好似万箭齐发的箭, 朝池浅刺来。
她在这个世界的负罪感又一次被推上了上来。
她不是原主。
原主去哪里了,她到现在都不知道。
池浅在心里抛出疑问,元明平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就是阿浅不是吗?难道你还想隐瞒我吗?”
元明的视线淡淡扫了一眼池浅的手腕,对她道:“阿浅,你的镯子已经出卖你了。”
这是除时今澜以外, 第一次有人注意到她手腕上的这个银镯子。
池浅不自然的转了下自己的手腕, 被迫扬起的视线铺满了诧异。
湖风清拂而过,撩起人披散的长发。
那白皙的脖颈上环过的深褐色项圈若隐若现。
元明眸色一顿, 好似也注意到池浅一直被自己保持着这样一个难捱的姿势,长指轻轻摩挲过她的下巴, 几秒后收回了放置在池浅口腔的压舌板:“好了。”
她动作温柔又自然,说着就抬起了另一只手。
那纤细的手指不紧不慢的拂落在池浅的侧脸,温热,柔软,一下一下的帮池浅揉着刚刚保持了好一会儿的颌关节:“辛苦了。”
悬在穹顶的日光直晒过来,湖水里好似有海水的味道。
池浅昂起的脑袋蓦地定住,人有些迟钝,总觉得此刻贴在她脸颊的手指动作熟悉,好像在不知道过去的哪段时间里,她每次做完检查也会被人这样对待。
孩童稚嫩的脸颊与短短的手指抵在一起,一戳就是一个酒窝。
两个小人并排坐在一起,看到这幅样子,纷纷咯咯的大笑起来。
脑海里的画面一闪而过,池浅只觉得自己脑袋不太对劲。
真是好奇怪的代入,怎么还有小孩的画面?
“元医生,我真的不是……”池浅听着元明刚才的话,很想澄清这个镯子不是她的,她也不知道是主系统从哪里搞来给她带上的。
“不是阿浅吗?”
元明没等池浅说完,接着便轻描淡写的反问了。
她语气平淡,温和的神情好似早已经笃定了此池浅就是彼池浅。
也是这么说着,元明伸手托起了池浅的手腕。
她细长的手指仔细摩挲过那描银的镯子,仔细而思绪万千,温声反问:“那你怎么解释这个镯子会在你手上?”
“你从小就一直带着它,后来随着你长大,这个镯子太小了,老师便把家里祖传的银子拿出来给你这镯子添了几两,把旧的镯子融了,重新打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你很喜欢这个镯子,要不是后来高中的时候学校要求,你也不会摘下来。”
说到这里,元明还有些遗憾,托着池浅的手腕,好一阵打量:“而这一摘就是好几年,也没见你再带过,直到现在它又重新出现在了你的手腕上。”
池浅听着元明这些话,眼睛里都是诧异。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差点害死自己的镯子原来就是自己的。
不对,是原主的。
可既然这东西是这个世界的,主系统又是怎么拿到的?
它为什么又要在任务完成后送给自己?
这个镯子究竟有什么关窍……
蝉鸣刺耳,几朵厚重的云从空中压了下来,遮去了白日里刺眼的日光。
池浅的目光沉沉晦涩,盯着手腕上的镯子,不由得对主系统的怀疑更多了些。
主系统究竟要做什么?
池浅面对的问题越来越多,而离她最近的还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元明解释自己死去这件事的。
但接着她就从元明口中听到了“假死”二字,圆了她的谎:“阿浅,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为什么要假死呢?”
“你知不知道老师因为你的离开,真的很伤心,也很内疚,他一直觉得是他没有好好照顾你,你不想老师吗?”元明目光诚恳而真切,就这样望着池浅,温和的瞳子里还有些落寞。
池浅心中微恸。
在那场任务里,她最对不起的人,除了时今澜,还有就是池清衍了。
他在一场冷夜里救了她,含辛茹苦的将她养大,却被系统强行征用了他孙女的身体。
最后这具身体还不珍惜,被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迟滞的感情缓缓的沿着池浅的手臂扩散,让她拾起了几缕被迫忘记的事情。
她想既然她以后都要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那是不是她也可以跟爷爷重逢。
她其实也不是一个孤儿。
她还有跟她相依为命的爷爷。
元明见池浅神色微动,接着又对她追加诱饵:“阿浅,岛上现在变化可大了,周婶子的旅馆扩建了,老师的房子也翻新了。你就不想回岛上去看看吗?”
“回去其实……”池浅犹豫。
她的确想回去看看。
即使那按理说并不是她的故乡,可她却莫名对那里有一种归属感。
“谁。”
很突然的,元明的声音压了过来。
她警惕着一双眼睛,原本温和的漆黑的瞳子里突然好似聚集了万千冰凌,寒凉锋利的,只待射出。
池浅还在茫然在状况外,不解元明为什么会突然颜色一变。
她顺着元明的视线看过去,不过是在远处看到了一棵柳树,碧绿的长绦垂在水面上,安静的随风浮动……
紧接着,一只白皙如玉的手笼起束垂柳,从日光斑驳处探了出来。
长风在湖面推起一阵波澜,不过是看到了那只握住柳枝的手,池浅就一下认出了被元明敌视的来人。
“我。”
时今澜出现的不紧不慢,一双眼睛平静而疏远,直落落的看向元明。
“时小姐啊。”元明见状立刻敛了神色,眼神也恢复回往日里温柔平和的样子,“您不是在公司吗?”
“结束得早。”时今澜答道。
她并没有在表明自己身份的时候停下自己的脚步。
而是说话间便走到了元明跟前,鞋跟碾过潮湿的土壤,一步迈过去,接着横在了池浅跟元明之间。
池浅看着忽然落在自己面前的影子,疑惑的眨了眨眼。
接着就听到时今澜态度冷冷的,对元明问道:“赵医生生病了?”
“是啊。”元明点头,“好像吃了什么过敏的东西,今早联系我的时候还在医院的急诊科呢。”
时今澜闻言挑了下眉,平淡的语气里透着点个人情绪:“医生也有这样不注意的时候。”
“是啊,我们医生也是人嘛。”元明依旧是笑笑,回应着时今澜的质疑,接着又表示,“刚刚我跟阿浅都检查完了,她恢复的不错,近期还是要注意保持空气湿度,不要让哮喘短时间内再次发作了,对阿浅身体不好。”
明明元明说了很多的话,有诊断,有叮嘱,时今澜偏偏就记住了一个词。
日头底下她眉头轻皱起,重复道:“阿浅。”
元明坦然一笑:“是啊,阿浅,有什么不对吗?”
就是这样的坦然,让时今澜抓不到什么。
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没什么。”时今澜的表情比刚才还要平静,她们都是聪明人,好多事不用挑明了,就已经了然。
时今澜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池浅,对元明的话点了点头,“这件事也该让你知道的。”
盛夏的太阳炽热且凶猛,如炉火般炽烤着大地,疏风吹不散这份闷热。
作为在一旁乖巧站着的“局外人”,池浅莫名觉得眼前的影子黑沉沉的,温凉的风只剩下冷意,心虚随着她滚动的喉咙越发明显。
她总觉得面前站着的这人心情不好。
而且还是因为她。
“船还停在后面岸口,元医生如果检查完了,正好乘这趟船回去吧。”时今澜对元明道。
“那是正好。”元明颔首一笑,接着微微歪过头去,对时今澜身旁的池浅道:“明天我再来复诊,到时见喽,阿浅。”
“好。”池浅点头,习惯性的对元明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
“放心好了。”元明笑笑,提着自己的药箱离开了。
在湖面休憩的水鸟腾的飞起,无声的在湖面掀起一阵涟漪。
停在岸口的船开走了,湖中心只剩下了时今澜跟池浅两人。
“阿浅。”目送着船只离开,时今澜喊了池浅一声。
“昂……”池浅知道时今澜要跟自己说什么,心虚的跟在她身后,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对不起啊阿澜,阿元她,认出我来了。”
“我当时也认出你来了。”时今澜冷声,单手推开别墅的大门,侧身示意池浅先进去。
“是啊,你们都好厉害。”池浅发自内心的感叹,她在这两人面前,身上这个马甲就和没有似的。
“我不如元医生厉害。”时今澜却不然,看着从自己跟前走过的池浅,深邃的瞳子好似在看着一只猎物,且独属于她的猎物。
“怎么会。”池浅并不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她一来,你就承认了。”
玄关处的影壁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池浅刚走进屋里就被时今澜压了过去。
两个人的对话还盘桓在池浅耳边,当她听到时今澜的最后一句的时候,顿时就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最初她那样的回避否认,哪怕惹得时今澜不高兴也咬死不说的事情,如今却轻而易举的就跟元明承认了,而且还是在背着时今澜的时候。
颀长而阴仄的影子压过了玄关处的灯光,漆黑的笼罩在池浅的头顶。
新式的影壁依旧透着石料的凉意,好似盛夏里猛然浇过来的冷水,顺着池浅的肩头滴答往下,叫人心跳急速加快。
“她刚刚摸你的脸了,是不是?”距离拉不开太远,时今澜的吐息中都是被日光晒燥的炽热,扑簌簌落在池浅的脸上。
时今澜嫉妒疯了。
她上岸的时候就看到元明跟池浅面对面的影子,那人的手就碰在池浅的脸上,长指纤细,温和亲昵。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那天祠堂的后面。
她所引以为傲的静水流深,在这一瞬根本不堪一击。
就是骄傲跟从容也被打回了原形。
她还是那个性情不定,患得患失的疯子。
这些年不过是这个让她在乎的人不在了,她才稍稍那么镇定几分,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不安,暴戾的寻求权利财富,直到她索敛的财宝跟权利够多了,够她觉得能保那人安全了……
可不够。
远远不够。
“那只是医生在检查后对病人的安抚,没有别的意思。”
时今澜听着池浅的澄清,眼神里的不安没有落下去半分。
这些年她跟元明的关系若即若离,她们算是一个阵营的,又始终算不上多好。
比起阿宁的臣服,元明的待人温柔平和,始终让时今澜无法掌控。
这人令所有人都喜欢,却就是有着一种让时今澜无法融洽的磁场,缥缈的性子好似不属于这个世界。
“安抚?她还安抚你哪里了?”时今澜抚过池浅曾被元明碰过的脸颊,眼神里发了狠,却还是在克制自己,听池浅给自己一个安心的答案。
可池浅没能做到。
她对着时今澜摇摇头,自以为能让她安心的回答道:“没有了,她就是检查了我的口腔,其他唔——”
这个要命的回答时今澜没有在听下去,紧接着便堵住了池浅的嘴。
她单手紧握着池浅的手腕,青筋沿着凸起的手骨狰狞往上,像是一条吐着芯子的青蛇。
克制,无法再克制。
时今澜像她看到的那样捏过池浅的下巴,舌尖一抵,就敲开了她的齿关。
白日的清风携着湖面蒸腾的凉气涌进门口,掀起池浅明黄色的裙摆。
时今澜不厌其烦的挑起水声,像是要弄干净元明本就不存在的痕迹。
嫉妒的发狂。
“阿浅,究竟元明对你重要一点点,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