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 群鸟乍起。
干枯的树枝抖落了一地的雪,新雪铺成一片平整,印下一枚一枚的脚印, 却是毫无秩序可言的混乱。
可失去秩序的又何止几个脚印。
时今澜踉跄着从断坡上追下来, 厚重的大衣压的她步子沉重, 雪水没过她的脚踝, 濡湿了她的鞋袜, 长发交织在她的视线, 拨开又重新滑落, 狼狈不堪。
时今澜心乱极了,她想冬日里大家穿的都很厚重, 情况可能不会是那样糟糕。
她就这样大步大步的追着滚落下去的痕迹往下走, 冬日脆弱的枯枝随着这些痕迹纵横一路, 划过她的手臂与腿, 哪里管抬起的手臂被那根断枝划过,尖锐的石块在她裙摆处勾破了一个大口子。
那脸颊上被划破的口子早已在冷风中结痂,却还是有新的血滴落。
一滴一滴, 坠在白雪中,融化,晕染,连成了一条鲜红色的路径。
时今澜不敢想,可脑袋里不断是池浅坠落下去的身影。
她轻的就好像是一片羽毛, 时今澜来不及伸手, 她就已经被风吹走了。
冬日的冷气倒涌进时今澜的喉咙,铁锈的味道堵塞住了她的喉咙。
她沿着断枝雪痕追了好久, 才终于在坡底看到了那道黑色的身影。
时今澜的脚好似定住了,剧烈运动过的心脏骤然紧缩。
那苍白的唇瓣好似落着只蝴蝶, 微弱的翕动半晌,才终于唤出一个名字:“阿,浅……”
这声音没有一点平静,细碎的搀着无数抖动。
池浅听到有人在叫她,那熟悉的声音让她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痛,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在痛。
没有血液外流,只是呼吸困难,气若游丝。
“阿……澜。”
听到池浅这声回应,时今澜吊着的心忽的就安稳了一秒。
她终于有了勇气走过去,将池浅从地上背起来,再回首就看到了那个要杀自己的女人。
——她不巧的撞在了离池浅只有几步距离的石头上,已经死了。
“阿浅,坚持一下。”时今澜不允许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池浅身上,一步一顿的踩着堆积在这处的石子,走向溪流划开的平坦。
“从这下去就到山脚下了,我背你。”时今澜判断着溪水的方向,让池浅升起活着的希望。
可池浅却觉得没必要了。
她的身体她清楚,生命流逝的声音清晰的划在她耳边,好像这溪水,无法遏制的流淌下去。
只是她现在已经没力气说这句话了,也来不及了。
时今澜背起她的动作利落飞快,又或许是她对时间的感知变迟钝了。
无力支撑起身体的腿悬在半空中,池浅靠着时今澜的后背,心里还念着她刚好不久的腿:“阿澜,你的腿……”
山林吸纳着四周传来的声音,将池浅微弱的声音弱化再弱化。
明明是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的声音,时今澜听着却好似心口被拧了一把。
这个笨蛋能不能给自己考虑一下。
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想自己。
为什么就不能为她自己喊一声疼呢?
时今澜拧眉,回应着池浅的担心:“我的腿没事,你放心。”
可她说池浅的时候,怎么没想自己呢?
她就这样背着池浅,腿都在打颤。
可那又怎样?
她不能倒下,她一定要带池浅出去。
时今澜紧咬着牙,鼻腔里翻涌着剧烈而急促的呼吸。
她紧绷着视线注视着前路,托着池浅的手臂细碎的抖动着,不仔细看也不会让人察觉到。
可池浅却贴在时今澜的耳边,对她又道:“阿澜……别勉强。”
“没有勉强。”时今澜再次否定,压低的声音好似淡定的沉静,实际上却是她努力让自己冷静的克制,“我背得动你,可以把你带回去。”
她感觉得到池浅不想拖累自己,她前所未有的厌恶这样的善良,不惜为此恐吓身后这个本就脆弱不堪的人:“我们这就回家了,你要坚持住,不然老先生会给你熬很苦很苦的药。”
听到这句话,池浅的脸上果然掀起了一层褶皱。
她慢慢腾腾的皱起眉头,脑袋里还有点理智存在,跟时今澜辩驳道:“可是……就算是回去了,我……依旧要喝很苦……很苦的药。”
时今澜不然:“我会给你说情的,我也会给你偷偷放些甘草,不会苦的。”
可这个方子在池浅这里并不起作用,她意识有些混乱,记忆也在乱窜,记起来的记不起来的都洒在脑袋里,摸起一个说一个:“爷爷说过……良药苦口,好喝的不是……药,是……毒。”
听到池浅的反驳,时今澜也不恼。
她很勉强的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鼓励池浅:“你看看你,这不还有力气跟我反驳嘛。我们再说些别的吧,好不好。”
“别的……”池浅重复着时今澜的要求,她感觉自己脑袋对时今澜的话感知的越来越模糊,零散的跳着关键词,在脑袋里迟钝反应。
“我……我喜欢你。”
丰盈的唇流失了温度,凉薄的贴在时今澜的耳廓。
池浅的声音小到了极点,好似在诉说少女的秘密,含羞切切。
这句话她还从没有跟时今澜正式的说过。
纵然她们接过吻,也一起看过了烟花,可池浅还是怕时今澜不清楚。
也怕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都说人在离世前说的话对方会记一辈子。
池浅卑劣的想要在时今澜的心里占据一方空间,大也好小也好,她不想让她忘了她。
而在时今澜听到这句话后,泪水快控制不住了。
明明只是一句微弱的告白,却好似一只弓弩射出的箭,瞬间击穿了她的心脏。
她紧绷着下颚,滚了下喉咙,强装镇定的回应着池浅:“嗯,我知道。还有吗?”
可这个回应不是池浅想要的。
她微弱的用手敲敲时今澜的肩膀,反抗道:“你,你不应该回应我……”
“回应你什么?”时今澜接着反问。
“回,回应我……你也喜欢我……”池浅一句一顿,心脏顿顿的跳着。
“是啊,我喜欢你。”时今澜承认了。
她沿着溪流往下走,地上的影子斜斜的没入水面。
她看着水影中池浅满意,亦或者无力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接着表示:“你要是睡着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池浅听着又皱起了眉头,挣扎着要重新再睁开眼:“你怎么这样……狡诈。”
“无奸不商啊。”时今澜带着点笑意,温柔平静的回应池浅。
而池浅听到这句话,好像被提醒了什么,对时今澜问道:“阿澜……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嗯。”时今澜如实点头,恨意早在她从断坡上下来的一路蔓延向深渊,“这次回去,我会把他们连根拔起的。”
时今澜要向时承复仇,而池浅在乎的却是别的:“那你要保重自己……你脾胃弱,要,要记得……按时吃饭……”
时今澜听着,目光顿了一下。
她不会遂池浅此刻的愿的,也要求她道:“你得盯着我。”
“你是小……孩子吗?都,都成年人了还要人盯着。”池浅有些嗔怪,扣在时今澜肩上的下巴碾对着她的骨头了一下。
可这动作实在是太轻了,时今澜甚至感觉不到痛。
她眼里泪水打着一个转,偏执的要求池浅:“需要的,你不能离开我知道吗?”
“可是……这个世界没有谁……会,会陪谁走到最后的……”
生命流逝的声音越来越大,风声四起。
池浅快要听不到时今澜的声音了,她挣扎着回应着时今澜,想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即使这些日亲眼看着她处理事务,八风不动,有条不紊,池浅还是对时今澜不放心。
一想到那个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杀手,池浅就觉得时今澜的世界根本算不上安全。
忧虑绵长,难以消解。
池浅抓紧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时间,叮嘱时今澜:“阿澜,不要回头,你的脚下是一条我们,我们都无法触碰到的路。”
“不要让自己的性命被别人握在手里……你回去,回去才能安全……我才,才能放心……”
拼尽全力的说出这些话,池浅感觉自己积攒的力量一下都消逝了。
那贴在时今澜耳后声音忽的就断了,连带着时今澜的心都停下了。
“阿浅……阿浅!”
时今澜声音里缠满了颤抖,重复的喊着池浅的名字。
冷风卷过她的眼眶,鼻尖,涂满了红意。
而她面色惨白。
“……阿浅,阿浅不可以……阿浅……”
时今澜无法能接受池浅就这样消逝在她的背后,不停地不停地重复着她的名字。
“阿澜。”
而终于是,池浅又一次充好了能量,靠着她的肩膀回应了她。
“我送你的花……你喜欢吗?”池浅轻声问道。
“喜欢。”时今澜点头。
“我给你准备的……话梅干,你,你喜欢吗?”池浅又接着问道。
“喜欢。”时今澜依旧点头。
“那我呢?”带着些紧张,小心,池浅问起了自己。
这件事明明刚刚自己就跟她说过了,可她还是问了自己。
时今澜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睫无法控制的眨动,亦或者说颤动起来,声音卡在喉咙,说出来的哽咽:“最喜欢了。”
“哈。”
轻促着,池浅贴在时今澜耳边笑了一声。
她感觉自己的眼睛越来越沉,她紧抓着还活着的感觉,贪婪的嗅着时今澜脖颈间的香气与温度:“阿澜,别不喜欢我。”
这句应和着刚刚时今澜说“你要是睡着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时今澜心口咚的一下,听着耳边池浅的气息越来越弱,直到某一瞬,池浅的头砸在了她的肩膀上。
“阿浅……”
“阿浅——!!”
时今澜拼命的摇晃着背后背着的人,可池浅再也没有了回应。
她们的第一相遇,是她背着她,走了一路。
她们的最后离别,是她背着她,走了一路。
枝杈交错着挡在空中,世界好像一瞬间腐败成了永无边际的寒冬。
时今澜不信池浅已经离开了,只一昧的沿着溪流往外走着,看着视线前遮挡的枯枝被拨开,远处的海终于露出来出去。
寒冬依旧,可海面平静,太阳高挂在天空之上。
一切都还是平常的样子,船只停靠游离,大家各有各的忙碌,人们照样为生活奔波,疲惫而鲜活。
只有这个从深林中走出来的人,永失所爱。
生命的消失并没有让这场回忆结束,池浅就近近的站在时今澜身边,看着她背着自己。
明明她跟时今澜是这样的近在咫尺,她却连一句安慰都说不了,时今澜的肩上落着枝杈剥落的雪,池浅伸出手去,也触碰不到她。
她不是这个时间里的池浅。
代替不了她的爱人,也无法为她掸去雪尘。
心口酸涩肿胀,没有边际的痛苦忽的朝池浅涌来。
有那么一瞬间,池浅好似联通了此刻时今澜的记忆。
她不是时今澜,没办法在她的记忆里停留,画面飞速过着。
葬礼,归家,夺权,时今澜带着十三回去,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时承绝望自杀,所有参与今天这场谋杀的人,都被时今澜逼入了绝路。
可这一切发生都太快了,池浅都感觉不到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有无边的痛苦缠绕着她。
亦或者,这就是自己走后时今澜的感受。
自她走后,时今澜的一生阴鸷而暴戾,疯狂而潦草。
在还没有到碰到男女主的时候,她替池浅报完了仇,只是还差最后一项。
剧烈的亮光吞噬过池浅,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块礁石上。
那是她等待与时今澜相遇时,站过的那块礁石。
这一年,海岛的冬季漫长无际。
海面飘着雪花,没有灯光作配,一切看上去无声且死寂。
海浪慢慢的冲刷上岸边,没有风暴的暴戾,只是乘着雪花,将静谧环抱住这个夜晚。
池浅还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远远的在沙滩上就看到了一个人。
那纤长而瘦削的身影好似一柄青竹,积雪压不过她的腰肢,却又好像随时都会将她压倒。
池浅一眼就认出了时今澜的身影,兴奋的要朝她走去。
可她却是被固定在了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海浪再次冲上岸边,没过了人纤细的脚踝。
不是海浪变得剧烈了,而是时今澜正慢慢的走着,走入海中,走入这漫长的夜晚。
“文中时今澜最后回到了海岛,从当初宿主捡到她的沙滩,走进了海里。”
十三的话回荡在池浅的耳边。
那一早写入书中的命运,提前降临在了时今澜的身上。
分不清是先有的这本书,还是先有的她这场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