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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海天连成一线, 视线最远的海水好像要翻涌上天界,白色的浪花卷成天边的薄云。

风将人的长发吹得凌乱,黑沉沉的线在这光下也变得轻盈。

池浅靠在游艇一旁的栏杆上, 扬起着脸, 迎接着这份铺满自由气味的干净感觉。

海鸟徘徊, 好像知道这是有钱人的船, 一声一声, 绕飞着讨要食物。

池浅在心里笑这些海鸟的懒怠, 好像看到了同类, 将手里拿着的干面包送出去。

一路被海鸟迎接着,池浅的心情完全放松。

她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多的紧张了, 可看着视线里慢慢升起来的几座海岛, 她心跳还是渐渐快了起来, 拿着干面包的手握得很紧。

海鸟探出它的爪子, 差一点马失前蹄,没能从池浅手里抓走干面包。

明明这里并不是她的故乡,可池浅望着那座小小的岛, 兴奋新奇之余,还是产生了近乡情怯的情绪。

她竟然真的回来了。

还是跟时今澜一起。

池浅略过在甲板观察海鸟的元明,看向时今澜。

这人病刚好没几天,脸色看上去还没有那么好,日光落在她发间铺着一层焦糖色, 纯粹的很干净, 风缠绕过她的侧脸,亲昵厮磨, 好一阵才朝后荡去。

好似注意到了身旁人的视线,时今澜蓦地抬眼也朝池浅看去。

她清明的瞳子平静的扫在池浅眼中, 池浅恍然一下,蓦地发现这里面没有了阴鸷。

可她什么时候被时今澜竖满警惕敌意的看过呢?

“有事?”时今澜轻声问道。

池浅摇了摇头,对自己脑袋里零零散散冒出来的画面有些习以为常了,“你以前是不是对我很凶?”

时今澜才不会承认:“乱想。”

池浅眨眨眼睛,觉得时今澜才是乱说。

这人实在狡黠,从不说谎,不正面回应,就是肯定。

要不是她了解她,就被她唬住了。

池浅哼哼笑了一下,探过脑袋到时今澜面前:“时今澜,你不想让我想起来,是不是因为你一开始对我真的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啊?”

日光被探过来的脑袋代替,明明很刺眼,时今澜却并不想回避。

她平静的跟池浅含着笑意的眼神对视着,骨骼分明的手指抬起,轻而易举的伸手捏住了她盈着点肉感的小脸,挪到正前方:“坐好,准备减速停船了。”

游艇比一般的水陆载具都要快,一路畅行无阻的,很快就载着一行人到了小毓岛的码头。

海岛的码头比之前要规整多了,商船货船客船都分了区域,码头的岸刷着白漆,常年的海水冲晒还是有不少藤壶长在堤坝上,但被人按时铲去,在墙上留下一片不好褪去的深印。

池浅眸色深深的对着时今澜笑了一下,刚刚的紧张在这人面前,变得轻松了不少。

她看着面前崭新有秩序的景色,步伐轻盈的准备踩着护板上岸。

“大变样了吧。”元明走在池浅身后,跟她问道。

“嗯。”池浅点点头,转过头去,眼睛里都是新奇,“我好像记得以前这里不是这个样子的,破破烂烂的。”

“对啊,以前下船的这里是搭块木头板,你还从这里掉下去过。”元明温温笑着。

池浅有点囧,这件事她真的没有一点印象。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贴在了她的手臂。

某人独有的微凉的指温略过池浅的皮肤,风带着冷掉,将人影划过池浅的视线:“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这么说着,时今澜便堂而皇之的从池浅跟元明的中间插了过去。

她颀长的身形遮住了一半的太阳,逆光将她的五官现在阴影中,明明是居高临下的,皱眉却显而易见,就这样朝池浅伸出手去:“要上来吗?”

“好。”池浅条件反射的,在时今澜朝她伸出手的时候,将自己的手递过了去。

甲板上,并排在一起的人变了组合。

元明在后面看着,不由得笑了一下。

.

海岛发展的很不错,从码头出来,还有接驳车。

还不是暑假的时候,现在还没到真正的旅游旺季,车上人不是太多。

池浅想尽可能多的看些风景,选了最后一排跟行驶方向相反的位置,拉着时今澜跟元明坐下。

海浪冲刷上岸边,好似大自然的吟唱。

这边的风很凉爽,气温也比内陆温度要低不少,太阳没有了炽热做依仗,温和的点亮沿途的海岸线,世界碧蓝干净的,好似画里才有的模样。

沿线看着两边的景色,池浅有一种从心底飘出的熟悉感。

但也因为这几年发展,有些地方她完全没有印象了。

“你看到那一片了吗?”元明像个合格的导游,注意到池浅的视线,跟她指道。

而池浅早就有注意到。

绿茵茵的山上好似方块似的坐着一片白色的房子,鳞次栉比,很有设计感。

池浅猜测:“这是岛上新开的酒店吗?”

“这是周婶子家的温泉旅馆,前年扩建,比原本的旅馆大了一倍。”元明跟池浅讲。

“这么厉害!”池浅诧异极了,她隐约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原本可没有这样标志性。

“这还要谢谢我们时总啊。”元明温温和和的笑着,隔着池浅看向板着脸的时今澜,“是她招商引资,开发了咱们岛上的自然风景,跟特产海鲜。咱们小毓岛现在可比隔壁大毓岛发展好多了。”

时今澜瞧着视线里一前一后探过的眼睛,薄唇轻启:“举手之劳。”

这人的声音轻描淡写到了极致,好似这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可这是池浅没想到的。

即使后来她离开了,海岛跟时今澜还捆绑在一起。

海风沿着岸堤吹响沿海公路两侧的树叶,光影斑驳,时今澜的脸在其中忽明忽暗。

她靠在椅背的身形微微后倾,笔直慵懒,有种本应该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矜贵,却又恰到好处的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那晚之后,池浅缠着时今澜跟自己又讲过一点她们的故事。

时今澜仔细想了想,跟池浅讲起了那年三月三的花车游行。

这人手机里还有当时的照片。

她高束的马尾上别着一束开的特别漂亮的花,同满头花束时今澜站在一起,被她亲昵的揽着。

就是这照片像素不太好,不像是这只手机拍出来的。

怪遗憾的。

而再之后的故事,无论池浅怎么问,时今澜都不肯跟自己说了。

可就是时今澜不说,池浅也能知道。

花车游行是三月三,而她是三月四跳崖身亡的。

花车游行她们一个扮演阿青,一个扮演绫姬。

而在她死后,时今澜像绫姬,反哺了这座生养她最爱的人的海岛。

她孤零零的守着这座曾经有过她的岛,守着她漫长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光亮。

如果她没有回来,她这一生,该是怎样的黑暗无光啊。

池浅长长的吐了口气。

这个海岛好像承载了她太多的记忆,轻盈又沉重,让她觉得熟悉亲切,有隐隐的,感觉心口好像在痛。

池浅还想转头在多看时今澜一眼,摆渡车就在她陌生又熟悉的路口停了下来。

被集体翻新过的房子不再长有潮湿的青苔,池浅视线熟稔的踩着坡道往上看上去。

过路边的第三个房子,再往左转,走到头,就是池清衍的家。

也是她的家。

下车的脚步突然沉重了一下,愧疚如千钧,千钧又不及它一半。

池浅有些彳亍,垂下的手就被人握住了。

时今澜的影子靠在她的肩膀上,淡声对她道:“我们上去吧。”

那温凉的手指穿插过掌心,却是四两拨千斤。

好奇怪。

也好安心。

池浅深吸一口气,朝时今澜露出一个满是紧张的笑容:“好。”

踩过水泥铺成的坡道,池浅觉得这片地方好像被拓宽了。

还没有走到路的尽头,她所熟悉的轮廓便早早的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一层破屋变成了二层小楼,白墙刷的均匀,不是以前村子为了统一草草敷衍的颜料。

这幢房子被翻修过了。

做病舍的东屋也扩大了,药房跟洗手间分开了,更有秩序了。

只是池浅看着那扇熟悉的矮门,它还是老样子,没有被拴住,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随着门被推开,一向行止温和的元明,放开了声音,对院子喊:“老师,我们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池浅一下定住了。

她慌乱的目光在院子里四处瞟,眼睛不知道该落在病舍门口,还是正对着的门厅……

都不是。

门后合页被拧的有点紧,吱呀的声音从被池浅忽略的药房出传来。

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池清衍从药房走了出来。

他收拾的格外利落,夏日里身上穿着件宽松的米白色老式褂子,配着条黑色的棉麻长裤。

远远的看着,还是池浅印象里的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

可无法避免的,池浅还是发现池清衍也老了。

剪的短短的头发露这一层白茬儿,比前几年白的更厉害了。

明明之前他还笑着说,自己头发很黑,就是七老八十了也比那些老头子强不少。

可怎么才三年,就成了这幅样子呢?

池浅想到这里,心一下就堵住了。

纵然池清衍会否认,她也知道的,是因为她的去世。

三年的时间好似还存药房走到门口用的时间长,池浅看着池清衍,眼眶通红。

池清衍看着池浅,也是这样。

他的眼睛不住的在池浅身上走,看看她的脸,看看她的手臂。

还有走过来的姿势。

尽管元明给他打过预防针了,可池清衍看到池浅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不敢相信。

他苍老的嘴唇翕动好几下,才说出来:“……小浅。”

“爷爷。”池浅哽咽。

池清衍含着泪笑了,双手握过池浅的手臂,嘴里一直念着池浅的名字:“小浅,浅浅。”

他稍稍稳定了几分自己的情绪,摩挲着池浅的手臂,殷切的问道:“怎么样啊,你现在身体恢复都好了?”

“嗯。”池浅点头,照时今澜给她设计好的说词,跟池清衍讲,“阿澜请了好多医生,他们开的药比爷爷还苦。”

“臭丫头。”池清衍被池浅这句话逗了一下,盛着眼泪,嗔了她一句,“谁叫你不听话。”

可怎么说,他的心都还是系在池浅身上,听到她说吃药,就紧接着又问:“现在还用吃药吗?都吃什么药?我这些年攒下来不少好药材,看看有没有你要的。”

“不吃了,早就不吃了。”池浅摇头,让池清衍放心。

老人肌肉流失的手掌,薄薄的贴这一层皮,好似骨肉分离。

她就这样感受着池清衍对她的关心,莫名其妙的想放声哭一场。

“我就,就是想爷爷了。”哽咽着,池浅一下扑到了池清衍怀里。

这话不是她准备好的,却是她从心底翻涌出来的,最真实的想法。

明明只是三年,她却感觉自己跟池清衍好像已经分别了很久很久,孙女对爷爷的依赖组成她心底的另一种孤独感,泪珠大颗大颗的打在池清衍的手背。

长日被晒的肌肤好似接受了雨水滋润,这些泪水一下浸没了下去。

池清衍紧紧的攥着池浅的手,不是责骂,只是在抱怨,分外疼惜,苍老的眼睛里充满了心痛:“你说你真是狠心,这几年就真的不跟我来一封信。”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池浅愧疚的低下了头。

重逢应该是欢喜的事情,池清衍不想要池浅在这时愧疚,拉着她,跟她说:“饿了吧,咱们吃饭吧,昨天从你周婶子那里拿了只山鸡,紧俏货,好吃得很。”

“哎。”

亲情与爱情不同,近乡情怯的心情很快就被那名为归属感的东西挤走了。

池浅点头,跟着池清衍进了屋。

.

事实证明,千万不要提前跟老人说自己要回来。

池清衍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桌下坐着四个人,桌上肉类蔬菜的种类快要凑一本菜谱书了。

池浅感谢时今澜今早给自己挑了一条宽松的裙子,吃的都快要撑死了。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出门溜达溜达,而池清衍也好像有事要跟时今澜说,刚放下筷子就让自己出来看看海岛,溜溜食。

池浅本来还很担心,池清衍留下时今澜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紧接着池清衍就抬眼朝左侧看了一眼,示意元明也留下来。

这下池浅就放心了。

虽然时今澜对元明总是不怎么待见,但只要自己不在,她们就会是盟友。

池浅作为会干扰她们两个人联盟的最大因素,当然擦了擦嘴就走了。

这些年海岛变化太大,她都不知道去哪里,溜达着就到了一个清吧。

轻缓悠扬的音乐从里面飘摇出来,海浪声作配,浪花好似在其中摇曳。

池浅从心里觉得海岛还挺合适开清吧的,接着便驻足推门,走了进去。

这个时间的酒吧还没有多少人,驻唱台上坐着一位女歌手,她垂首拨弦,抱着吉他在弹唱。

稀稀拉拉的掌声从几个有人的卡座传来,算不上多么热情,池浅却看着熟悉。

她正这么想着,忽的肩膀就被一只沉甸甸的手压了一下。

这个动作算不上礼貌,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酒精的气味飘散在空气当中,池浅正要蹙眉,张扬慵懒的声音便先她一步,施施然响起:“这位美丽的小姐,我可以请你喝一杯酒吗?”

这声音池浅听着熟悉极了,下意识便抬头看过去。

昏暗的灯光下,一头红发如火般燃烧在她视线里,宋唐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拨了下脸侧的头发,眉眼微挑,张扬里透着万种风情:“怎么,旧人相逢,这点面子都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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