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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齐平出了拘留室,取回被收走的随身物品,问:“你怎么让她自愿回来的?”
“你喜欢她,却不知道她有个还在台北上学的弟弟?”姚江抱着胳膊倚在墙边打了个哈欠,说,“我在洛杉矶向她保证,她回来澄清事实,你不会去找她弟弟麻烦。”
任总沉默片刻,说:“你替我保证?”
姚江挑眉,用询问的目光看他。
“我不会的。”任齐平说。
“但我要问明白她为什么。”他转过脸来深深看姚江一眼,向拘留室那一侧偏了偏头,“你觉得那天你不是吃完饭就走的话,会不会也在这里面待几天?”
“我不是你。”姚江懒得给他眼神。出事第一时间他就考虑过这个可能,结论是,没可能。
谈生意应酬的时候他也去过毕峰轩,但他不会跟任齐平这伙人去。
至于那姑娘为什么背叛任齐平,其实也问了,但人不说,他不愿强迫。归根结底,这不是他的事。
任总翻了个白眼,又认真起来:“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帮忙了吗?”
姚江平淡、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地说:“你和我的分歧都是M&C的公事,我和你又没有私仇,帮一下被冤枉的同事,很奇怪吗。”
如果换了吴东云、小祁、Abel,他的做法都一样。
可任齐平呆了半天,没说话,脸色古怪。
姚江一看,对交接的民警挥了下手:“同志你好,他瘾犯了,得去强制戒毒。”
“Ca……”任总还以为他帮忙帮到底,会直接把自己捞出去,闻言就想骂人,又想起上回吃的瘪,硬吞了半个字,眉毛一竖,气笑了,“姚江,你真行!”
真他妈遵纪守法,磊落光明。
民警把他带走前,姚江拍拍任齐平的肩:“吃点苦,别留根儿。”
这段时间的工作给Abel和小祁累得够呛,姚江远程决策,再加上倒时差找人,精神状态也差不多,打开手机想订个早餐然后回去补觉。
微信中一列未读消息的小红点,他挑几个要紧的回了,目光一顿。
“尽快商量”。
姚江放弃了回家的打算,从警局出来,驱车去万汇。
早晨有薄雾,天际瓷白,工地四周的鸟声细碎冰凉,仿佛旷野中洒满了透明的玻璃脆片。巡逻的民警表情困倦,看到他没什么反应。他的车常常充当他的通行证。
工地外围原本的板墙拆了半圈,拓出去的土地上在挖新的探方,历中行站在黄褐色的边沿和人说话,与私家小块农田接壤的地方。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看上去已经在晨雾中站了不短的时间。
“我明白,我明白……我们会赔偿您损失的,按市价。”他听见他说。
对面的老伯背着手,不情不愿地退远了,仍在旁边看着,嘴里小声地嘀咕、抱怨。
挖掘机开动起来。
他喊:“历教授。”
历中行回过头冲他走来,好似对他的不期而至已经习以为常。
“不是说要商量吗?为什么已经开始了?”姚江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作息规律,十五个小时的时差在体内如长蛇一般捆缚收紧,压迫着血液。
历中行微微皱眉:“你一直没回消息。”他跟着姚江往回走,刚开挖的土地并不平整,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半拆的隔墙边。
“抱歉,我最近有点忙。”姚江揉了揉眉心,希望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温和一些,“但是跟我打声招呼总是可以的吧?”
“姚总,不止你一个人忙,我们也都很忙。前两天地质学的专家应邀过来,工作完就走了,我作为东道主,也没空陪他在河梁转转。答应了你一年之内给结果,不早点弄明白这一片到底都有些什么,我怎么兑现这个话呢?”历中行双手揣进上衣口袋,望向正在探方下面一寸寸愚公移山似地清理文化层的队员们,“这么多人,你要是一句话让我们停下来等,我们等不起啊。”
他想,姚江不会明白他给出的是什么样的死线。一年,10.25万平米都够呛——现在他们面对的是65万平米。
“历教授,你怎么断定我一定会让你们等呢?”姚江说。
历中行不说话,只是转回双目看着他。
潮稠的雾气里,一双透亮的眼睛。
姚江突然意识到,自己会让他们等的。他需要时间赶来亲自确认万汇的选址下面究竟有哪一类文物,需要时间了解这个领域的专业知识、预判社会反响,他代表的万汇城投资方绝不希望继续扩大发掘范围,那意味着地面下发现珍贵文物的可能性变大、考古价值提高,意味着地面上的万汇无底线的延期、面对舆论更加弱势。
即使一年之后,历中行如约给出结论,万汇换址、工程泡汤的可能性也会大大增加。
地下和地上,他和历中行,是此消彼长的零和博弈,不是合作,无法共赢。
而那时候,他还在洛杉矶飞北京的航班上,他会让历中行再等等。
不能换址。——姚江直接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松开按揉眉心的手,放任自己头疼:“历教授,我了解过,像这种大面积的聚落遗址,是可以暂时不进行全面揭露发掘的。”
你就不能把万汇地下的挖完了事,其他的让它们埋着?又不会长腿跑掉。
历中行仿佛忽然被触到了底线,双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正色道:“姚总,你的意思是,把万汇这块清理干净,给你们建商城、建超市,消费者一股脑儿来了,财源滚滚,先把钱赚够了,然后我们再找个晴朗的好日子,在私家车、电动车跑来跑去的路上开始挖,在逛街的小情侣、出来度假的一家三口面前开始挖?”
“还是说,就让这些遗存永远睡在地下,安安稳稳,长命百岁?”
说到最后,他气得急了,随便拈来一个词,也不管用在早已逝去的人和物身上恰不恰当就往出蹦。
百年事业,不是让它们沉睡百年。
有能力,有条件,且时机合适,万事俱备,却为了几个铜板放弃那些历史的宝藏、史书中都无法找到的人类行踪。
历中行不止觉得自己被侮辱,甚至感到考古学都为之蒙羞。
他注视着姚江,目光淬亮,像那柄掩埋两千五百年,一朝出土仍可吹毛断发的越王勾践剑,随和的面纱撕碎后,词锋滔滔,锐利无匹。
姚江体内的蛇好似终于将猎物勒死,在极致的窒息压迫后陡然放松,他心头一空,胃向下坠去,隐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历中行转身就走。
于是他默然旋踵,换了个方向,慢慢朝远处刚和历中行交谈过的老伯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