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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会上公布的项目还需落实,姚江没有参与接下来的行程,历中行作为东道主陪郭金猊逛了两天,然后回到新梁现场查看进度、整理资料,二十二号晚上,两人一道回京。
中华考古论坛每两年举办一届,由中国考古学会召开,本次主题为“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与发展”,内容上仍是中华文明探源的赓续,新梁遗址也在分组研讨之列,但由于还未结束本阶段的发掘,历中行这次不必准备汇报发言。郭金猊说,原本郭恕是被主办方特别邀请,但老爷子说自己这些年都只搞沙发考古,没什么新东西拿得出手,便在回执中婉拒了。
会场巍峨大气,碧瓦直椽,东边正面矗立着十二根石柱,贯通二层露台擎顶大梁,中央悬有一枚国徽。正大门两侧竖起大幅背景板,蓝底白字,“第五届中华考古论坛”“2020·北京”,指导、主办、承办、协办单位联合署名。
历中行进去在签到台签了名,一排大学生年纪的志愿者们举着各专业委员会的引导牌等在一旁,他找了找,扫过“考古年代学”“文化遗产保护”“水下考古”等等几个,走到“夏商考古”的牌子前请她带路。
场内布置得简洁朴素,每排长桌上放有矿泉水和蓝底席卡,他在过道上遇到几位曾经共事的学者,稍作寒暄,跟着志愿者找到对应席卡落座。
二十三号整个上午都是开幕式。市领导、学会理事长、国外专家代表依次致辞,接着是文物局、社科院领导讲话,每人十来分钟,全部讲完便用去了一个多小时。这一般是为期三四天的日程里最令人百无聊赖的一小时,台下媒体闪光灯频现,历中行打开笔记本写了个标题,然后开始转笔。
水性笔是论坛派发,笔杆上打着主题Logo,手感很轻,他转得流畅,每圈几乎没有停顿,没一会儿,身侧年纪相仿的同侪仿佛被他传染,也开始无意识地拨动手指,笔帽转一圈在桌面顿一下,显然不太熟练。
历中行看了眼他的席卡,这位马教授转了几下就马失前蹄,眼看那支笔往桌下飞去,他伸手接了一把,正好抓住,抬起头来对人笑笑,把笔放回他手边的桌面。
看正脸,马教授应该大他五六岁,山根高,鼻子略带鹰钩,在面相中添了几丝锐利,此时表情有些尴尬,压着声音道声谢,余光瞥到桌上历中行的名字,目光又顿了顿。
上午的汇报发言结束,午休到下午两点,各组进入分会场进行持续一天半的研讨。徐怀同徐主任是夏商考古的组长,除了组织记录和收发论文的行政工作,还为研讨内容提纲掣领。历中行手中的市监局商墓,此前在清除积水的过程中发现了比墓葬年代更早的陶质排水管道,这一发现被拿出来与平粮台城址做横向比较,经过大家讨论,认为平粮台的排水系统仍是迄今最早。
新梁遗址排在了第二天的尾声,历中行汇集的嵩山文化圈各遗址出土粮食分析报告、环境背景分析报告,进一步证明了二里头发掘中提出的,距今4000年前后,中华文明诞生前夕,中原地区曾经历过一个异常洪水频发的时期,即4k aBP event(距今4千年前气候事件)。
新梁曾经的双圻河水面,比现在的圻河高出约5至10米,遍地汪洋。
“这场大洪水范围广、时间长,显著地影响了人类活动。”历中行抬了抬手腕,切入下一张幻灯片,表格中有两条醒目的纵向蓝红线条,Y轴为年代,“蓝色是基于HZ-1剖面孢粉重建的人类影响指数,红色是谷物禾本科百分比。”
从新梁与二里头的联系出发,徐怀同提出,二里头人可能是来自东南方的新梁移民。
由此又有人认为,正是这次气候事件让不同聚落的人们开始寻找新的定居地,促进了部族的流动和融合,让早期的“多元一体”格局进入夏王朝。
有人提出,传说中的大禹治水,或许是在大洪水之后,进行排干和改造广阔湿地的工作。新梁人恰好处在稻作和旱作农业的杂糅地带,他们将稻作农业发展到了二里头。
随之而来的推测——新梁遗址或可归为夏朝早期都城。
早在论坛之前,他和老陈已经听到“夏启之居”这个名头的风声。
这个走向,历中行并不认可。
他清了清嗓子,适时截住话头,“邹老先生认为,二里头一期的碳十四,测出来多少年,夏文化的上限就是多少年。”
在座的有七八成都比他年长,历中行平心静气引了一位老泰斗几年前的结论。笔帽点在纸面,忽然想,如果像姚江那样戴一戴眼镜,说不定能添几分无声气势。
“邹老先生已经去世,但是大江大河不会就这样不流了。”说话的是上午那位马教授。
手中的笔转了半圈,横亘于摊开的笔记本中央,历中行望向斜前方桌对面,笑了一下,“马教授,您是觉得我不想出成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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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考古学起步晚,20世纪初,西学东渐,顾颉刚先生发起古史思辨运动,学界发掘地下文物意在证经补史,于是很长时间里,考古学仍作为二级学科依附于史学之下,直到2011年才独立出来。
夏朝无信史而多传说,但上层和大众对于提振民族自信心的迫切需要,使上古时期的考古工作始终处于证明夏朝传说的政治正确中。二里头属于夏文化,大家已有共识,但二里头被定性为夏都,与这股浪潮密不可分。
“夏”又被称为禹夏,大禹是起始,治水是起始,但洪水与时光已太过漫漶,考古学与历史学在年轮上运作的刻度差异如此之大,让严格的对号入座无异于在汪洋中栽种浮萍。
列宁说,真理只要向前一步,哪怕是一小步,就会成为谬误。
“新梁目前的出土物还无法对应夏文化,我觉得,新梁是不是夏都,属不属于‘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本身——聚落规模、人类活动、兴衰过程……它在满天星斗中是什么形状和颜色,才是我们的工作重心。意义不应先于事实产生,对吗?”
马教授噎了一下,心中只道历中行不识好歹,又无法在这样的场合脱口而出。
通过中华文明探源为民族自豪感奠基,不只是一股浪潮,更是各级文保单位开展工作的内在动因,纯粹的还原史实不是目的,这一代人的情绪才是目的。圈子里一直传当地文物局对历中行颇头疼,今日一见,着实拎不清轻重。
然而,无法自制地,他竟有些羡慕对方。
他羡慕的不止一桩。
第二天研讨会结束后,他在会议宾馆的花园中找到了僻静的一角,约章呈之在考察选线前见一面。最后一项学术考察共分三条路线,他希望能和对方同行。
章呈之对自己的选择守口如瓶。
枯萎的藤萝缠绕在浅褐色的竹架上,浑然一体,枝蔓萧萧,或许是到了秋天的缘故,一旁的小型喷泉池暂时停用,蓄着一汪碧绿的旧水。常青的广玉兰,叶片也转为厚硬的墨黛色。
“你放开。”
“呈之,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们不能再试试吗?”
“你说好聚好散,我已经听你说完了,你还要干什么?你放开……”
章呈之略带惊惶的挣扎刺痛了他,他将人手腕握得更紧,反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我难道会强迫你做什么?”
这话无形中给了章呈之底气,他反唇相讥:“我当然清楚,恐怕是你有心无力。进去硬不到十分钟的人能强迫我做什么?”
身份带来的长久的体面被陡然撕碎,他瞠目结舌,一腔熊熊怒火寻不到出口,猛地举起紧攥的拳。
章呈之瞳孔一缩,闭眼抬手去挡。
什么也没有落下来。他挡了个空。
“马教授,感情的事,拿得起放得下,动手就太过了。”历中行牢牢擒住对方攥拳的手臂,没去管抓着章呈之的另一只手,等马教授一卸力,便松开他。
马教授还没说话,身后的章呈之倒先开口笑:“我这什么运气。前一个性冷淡,后一个性无能。”这自嘲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委屈。
说完,挣开手腕,调头就走,留下“性冷淡”本人,无辜地跟马教授对视。
“你跟着我过来的?”马教授皱着眉问,“还是跟他?”
历中行心里冤枉极了,他就近挑了个隐蔽的地儿,刚跟家里那位腻歪没两句,便听见前任在里头分手吵架。
他挑眉:“工作和感情一样,都讲拿得起放得下,我还能记仇到找您单挑不成?”
顿了顿又道,“你知道我认识他?”
马教授定定看他两眼,不置可否地走了。他知道他们不止认识,但到底没告诉历中行,章呈之在梦里叫过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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