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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面厚重的窗帘都拉上了,中间留下一道窄缝,热烈的日光被剪成规规矩矩的长条绶带,从红松木地板披到姚淮光裸的肩头。
她面向窗户坐在床边,吸了一口烟,肩胛舒展,如刚掰开的面包瓤,柔白。一圈纤细的红光,绕着烟的躯体迅速后退,烟丝显出镂空的骨架,仿佛某种花纹,焚烧后由黑转白,塌落飘散。有一两片落在她的大腿上,和皮肤相较,成了暗沉的灰色。
内衣搭扣解开了,还穿在身上,她把烟尾碾进玻璃缸,反手探到背后。捧着一只胸乳的大掌滑下去,握住她的腰肢。合上第二个金属搭扣时,身后的人闷哼一声,射了出来。
姚淮起身回头,一边穿上衣,一边弯腰吻了吻男人:“舔得不错,谢谢。”
卫昌用一直干净的左手抱她:“只有谢谢?”
“你不用去陪人钓鱼了?”她反问。
“不去。”他在床单上擦干净右手,双手环腰,将她拖抱回床上,重新埋首于双腿之间。
女人没有不应期。
刚被再次唤醒,身下男人问:“知道我是陪谁钓鱼么?”
“呼……河梁铁路局,雷局长。呼南高铁城东设站的消息……就是他告诉你的吧。”
“他说,京城那位同僚……的女儿,被一个ABC小子甩了……就因为作了一下,骗人家说……”
“……说什么?”
“过境河梁不设站。”卫昌望她闭上的眼睫,“……把她老子搞得好没面子。明里不插手,暗里要撑腰啊……”
姚淮睁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那小子叫吴东云,是我哥的合伙人。美驰在北京的业务,已经被他父亲接手。那位想干什么?”
“他问雷局,设站方案不是还没公示吗?另外几个备选的,怎么不再合计合计?”
争路运动,利多站少,向来各方博弈,从来不存在唯一最优方案,地质水文、人口城市筛出几条,剩下的各凭手腕,有线攀线,有钱出钱,还有的民意滔天,隔空《九问》国铁。
变数良多,经不起合计。
“之前征地冲在前面,你家不是支持原方案吗?”姚淮屈腿坐起来,额发垂落,“雷局跟你说这事,什么意思?”
“这么大的政绩,河梁与俞省一体,自然支持。”卫昌有一搭没一搭抚着她的发顶,“这不是出了点意外吗。”
“……唐曲申。”
“老部下落水,难保我家不溅上泥点……到时就是换届竞争失利。”
“多余的政绩不要了,也要打击对手。‘书记管帽子,省长管票子’,呼南一变,经济首当其冲。”姚淮勾起嘴角,眼里毫无笑意,“雷局这一份人情还想做两手买卖,真是厉害。”
卫昌倒是笑得真心实意:“不过,要是河梁没站点了,备选方案里,倒有个取道洛安,南下鄂省的延长线——胭脂鱼价高,肉质并不鲜嫩,要在周边推广食用,难如登天;只有以外形和寓意为卖点,长途远销才是出路。正发愁运输成本吧?”
“你听到了?”姚淮戒备。
“今天?你和人谈了这个?”他失笑摇头,唇贴上她的前额,轻声道,“我一直在关注你,姚淮。”
“你在给我出选择题啊,卫公子。”她的指尖划过男人胸腹,握住软垂的性器,“我说怎么这么会伺候人……原来是瞅准了唐曲申的关隘在我这儿。”
“姚江去洛安一趟就拿到那么多材料,除了你,还有谁?”卫昌语速快了,在她手中勃起。
“我放唐一马,你家就继续支持城东设站的原方案?”
“不放也行……怎么选,你都不吃亏。”他喘息着,注视她,“姚淮,我真的……”
姚淮跪立而起,吻住他。
听得出,是句告白。
但管它“我爱你”还是“我想你”,“真的”还是假的——她都不需要。
新梁遗址。
历中行戴着长沿草帽下探方。坑深超过四米,他看见西壁恰好剖开一个斜向下的鼠洞,从第五层直通第七层,未达底部,鼠洞延伸到了探方之外。地表之下,第一层是现代耕土,第二层扰土,三至五层为二里头文化堆积,第六至十八层的新砦期和龙山文化堆积层,发现了水流冲击或明显的水作用痕迹,有一定淤积。
“现在发掘的范围还不是当年这座大邑的全部。”历中行指给老陈看,“原本以为这个半岛形聚落是沿河形成的,现在看来,我们把因果搞反了——是双圻河把新梁变成了半岛形。”
“对,忘了黄河改道也是常事,哎。”老陈双手背在后面,弯腰。
历中行看他一眼,笑:“叹什么气?”
“要写简报咯。”老陈挠挠头,“环境背景分析也出来了,第二期从温和干燥发展成温暖湿润气候,植物以蒿属为主,松属和落叶阔叶树种多,还有不少水生草本和蕨类,属于暖湿带森林草原植被。”
“第二期显著变湿,有爆发大洪水的可能。和眼下发现相符。”历中行调整一下帽绳,拍拍他,“前段时间顾问来传达精神还说呢,‘编写好工作报告,是考古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只发掘不写报告,可谓是一种犯罪!’”
“嘁!这两天周末,你一回来就把大伙儿抓着不放,这才是犯罪!”老陈吹胡子瞪眼。
“呃……”历中行抹了把太阳穴上的汗,“行,你回吧回吧,辅导你女儿写作业去。报告我写也一样。”
老陈笑逐颜开:“历队仗义!积极发扬单身汉精神!”
“得了!快走!”历中行撇嘴。天可怜见,他现在可不是单身汉。
等老陈走了,他叹口气,掏出手机给对象报备:姚,我今晚加班……
姚江:不过来了?
行:嗯,住工地。
想想,又发了个丧气猫蹲墙角的表情包。
姚江:没事。
历中行以为他是说,只一天见不到,没事。
然而,晚上七点半,吃完工地自助快餐回来,一进办公室,就对上这人雍容的视线——嗯,“雍容”,他自己不动声色加的定语,特指blingbling的姚总坐在历队长的座位上,泰然自若,一派正宫气象。
“吃了吗?”一步步过去。他步子大,没两步就跨过半间板房到了桌边。
姚江的目光追着他,但身子没动,等他到面前了,问:“乐什么?”
历中行:“啊?”
姚江也不戳穿,看人拎了凳子过来:“还没吃。你自己吃了?”
历中行刚要坐下:“啊?我和同事一起吃的,你没说……”还剩半句,中途换成一肘子戳过去,“逗我是吧?这里我说了算。你没饭吃了。”
说完,还是起身,双手揣兜准备出门,“跟我一起去还是我给你带回来?”
姚江站起来,眼尾轻扬,抱他一下:“我过来没事不好解释。谢谢历队赏饭。”
历中行有些高兴,又有点不是滋味儿。自己有朝一日竟能和汉武帝一样金屋藏娇——甚至连金屋都没有,只有个破屋,人家也甘心跑来;又好比锦衣夜行,得了这么大一个宝贝,却不能高头大马穿梭人前。
他脚下已转了方向,又踌躇回身,飞快揭了一页置物架上的便签,几秒写满一小张纸片,塞进姚江手里,再不犹豫,抬腿便走。
姚江不明所以,展开半皱的便签。
字迹匆忙,却不轻飘,两行英文写出了行草的架势,笔笔铁画银钩。认了片刻才看清,是莎翁的句——
For thy sweet love rememb'red such wealth brings
That then I scorn to change my state with kings.
——记得你的温柔多富有/我不愿放弃这境遇做王侯。
头尾顿折处,力透纸背。便签遭笔画刻凿而向后凸出的部分,像曲折虔诚的吻,经由笔墨纸张,层层消耗,竟无一丝减损,于他指腹安然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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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