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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级讨论、征询历中行意见,申报流程走了一个多月,章呈之果然还是要来了。
得到通知的当晚,历中行坐在床头一边等姚江,一边校对上一个遗址的出土物图录。这个季节,房型自带的室内恒温系统派上用场,他上身只穿了件短袖的纯棉T恤,姚江洗漱完走进卧室,也穿着条五分裤,几绺黑发垂在额前,看起来只拿毛巾擦了个半干。
历中行阖上平板放到一边,“来,给你吹头发。然后说件事。”
“你说。”姚江拿了吹风机走过来,历中行往里挪了挪,让他在床沿坐下。
“章呈之要来新梁做联合发掘。我跟你说过他。”
“嗯。”他点头。
“但还没说过分手原因是吗?”
姚江神色淡然地听着,掌心向上填入他手掌下方的空当。手指微弯,嵌进五指的缝隙。
“当时我觉得,是因为他触犯了我的原则。我提出分手,对他没有任何亏欠。”历中行看着两人叠在一起的手,蜷起食指,自然而亲昵地在对方指缝间滑动,“可是跟你在一起之后我才发现,原来那时候我真的不够爱他。我以为的全心全意,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为了回报他的感情,又有多少是真的动心。原来,他的不安和咄咄逼人是有道理的。”
“苏格拉底讲‘认识你自己’,确实是一生的功课。我爱你一次才知道,还有这样的爱,那么……那么好。你让我看见了一个新的自己,我以前从没见过。”他尽量用学术的腔调陈述这件事,镇定、平缓,只有耳朵不断地发热、发热,毫不留情地出卖他。
姚江扣住他的手指,偏头将唇凑到耳廓上贴了贴,“所以,现在对他有愧疚?”
那唇瓣也不知是凉是热,总之给了皮肤轻轻一击,历中行躲开来,又用嘴唇去迎。浅浅一碰,却悄悄探出舌尖,碾过姚江饱满的唇珠。
像偷到腥的猫,望住他的眼睛,惬意地笑起来:“姚总放心,我自觉约法三章:第一,和他说话只谈工作,第二,除了上班时间不和他见面,第三,避免跟他的任何肢体接触。还有,欢迎你随时来查岗,好不好?”
“只是我想,只有完全坦白了,才能让你真正地放心。所以,我得回答‘是的’,我现在,对他有点愧疚。”
“这三条……”姚江忽然抓住重点,笑了一下,“他对你是不是还有想法?”
历中行一愣,张了张嘴,“大概,可能,是吧。”
“嗯,那你自己处理。”他把吹风机按进历中行怀里,“我都同意。”
历中行松开手理了理他的头发,把吹风机的电源插好,拨开开关。姚江配合地低下脑袋。
热风冲出风筒,嗡嗡声大作。他一边变换方向,一边用手指梳理拨动,动作随意而温柔。被指腹擦过的头皮泛出酥酥痒痒的触感,姚江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历中行探过身来看他正脸,姚江眼睫低垂,揽住他的肩吻下去。
干燥的风乱摆了一会儿。
头发吹好了,姚江起身收吹风机,历中行扯着他的裤腿笑一下,“这不我的吗?”
“你说呢?”姚江摸他的耳垂摸成了习惯,只要两人一站一坐,或者一坐一卧,有个高度差,手里又没什么事儿,就喜欢捏在指间轻抚把玩,“到处放,都混了。”
历中行从小跟着黎永济粗枝大叶惯了,爷俩一个扑在事业上一个扑在学习上,生活里都不是精细的人,吃穿用度很能凑合。姚江前几回去长青园,他还收拾收拾书本摞到地上的卧室,处的时间长了,眼看对方毫不嫌弃,渐渐放任自流,陈设又成了十分不羁的路数。
倒也给姚江腾出了一格专用的衣柜,可放他那儿的文件资料,要是多搁几天,也许就浑如泥牛入海,堆进书丛无踪影了。
“这也能拐着弯儿谴责我?自己的裤子还能不认识?你就是故意的。”历中行圈着他的腰抬头,“你找不到文件那两次,是不是心里偷偷骂我来着?”
姚江忍俊不禁:“冤枉,历教授。要不是家政阿姨每周来,我也不比你好多少。”
手指向下,往T恤的领口里滑了一段,摸到他左肩留下的浅浅印痕,“我没注意看拿了你的穿,你这不是也没怪我。文件是我应该收好的,怪你干什么?”
“怎么听起来我干什么都是对的?同一件事让我认错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这村没这店了啊。”历中行嘀咕着转了转肩臂。伤口早就愈合得很好,只不过痂剥落后长出的新肉略显白皙,那一点下凹,肉眼几不可辨,他自己并不在乎,反而快被姚江一次次摸成了新的敏感带。“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懂不懂?纵容我以后说不定要吃哑巴亏的,你要不要计较一下?”
“好,那计较一下。”姚江把吹风机放回储物柜里,掀开被子上床,胳膊伸到对面拿到平板,顺势环过来抱他,好整以暇地等。
历中行“嗤”地笑倒在他身上,摸了把那张“很讲理”的脸,“唉不行了……你怎么这么可爱?”扒着肩抵在人胸前摇头,“我错了,但不改,你忍我一辈子吧姚总,允许你无限期追诉。”
章呈之带着人入驻新梁的第二天,在万汇工地上,看见了戴着明黄色安全帽来视察的姚江。
万汇不久前刚恢复施工,姚江是该来一趟。看完复工状况,顺道来问候一下合作良好的邻居,可谓十分正当。不巧李茹说,历中行在H25的坑底辅助队员清理陶器群,于是当着施工方的新队长和新来的研究员,向他介绍了一下章呈之。
姚江跟对方握了下手,道声“你好”,便又问李茹历中行下去多久了。
“快两个小时了吧?我没太注意。”只要姚江问起来,李茹对他基本是知无不言,可也不禁腹诽,她老板干啥又不会先跟她汇报……
姚江转头说了两句,把施工方陪同的人遣回去,分辨几眼灰坑序号的排列,往25号坑方向的隔梁走,“带我过去叫他一下吧。”
章呈之皱起眉,不由觉得这位外行有些没分寸,拦住他说,“姚总,有什么事我帮你转告历队吧?万一踩到队员们的刮面就麻烦了。”
李茹笑笑说:“章老师,不会的,姚总来过好多次,知道咱们基本的注意事项。您先忙,我带姚总过去就好。”
章呈之考虑了两秒,还是坚持道:“H25是个袋状灰坑,底大口小,挖掘深度接近四米,上来也不方便,中行工作时一向有始有终,姚总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还是不要现在去打断他比较好。”
“章老师,还是让历队自己决定上不上来吧。”姚江看他一眼,目光转回李茹这边。
李茹心里有点打鼓,毕竟是新来的上级,队里职务仅次于历中行,她不好公然无视章呈之意见。
姚江面色和缓,改口道:“我就在这儿等,你去问问中行,让他累了就先上来。”
章呈之这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