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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被生物钟催醒,风从阳台钻进来,穿堂而过,被子外面的两条胳膊顿时起了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北京比河梁降温降得快,空气也更干燥,这时节的风已带有早秋的气息。
历中行看了眼手机,有条很晚才回复的未读消息,“最多一周,你拿到许可,我带人过去。再晚没时间,后面有甘南的长差。”喜忧参半,他坐起来,拿了件灰色的薄开衫披上,趿着拖鞋走到阳台,看其他的工作消息。
阳台上有一株凋谢的栀子,枝叶凝露,残留着隐隐的芳馥。金猊家在海淀的大学城中,楼层不高,临着一个露天网球场,四周植着高大的银杏,树梢染了淡黄。向下望,看不见球场中的人,但像这样特别安静的时候,可以听见嘣嘣的击球声。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这么早起来打球。
太阳还没升起来,室外大概只有十几度,他套上了两只袖子。姚江的衣柜里,除了正装,居家的休闲款多是灰蓝黑三色。两人在长青园和静界轮换着同居,历中行陆续留了些常穿的衣物在他那里,但还没放秋装,收拾行李时顺手拿了一件他的,尺码倒蛮合适,针织料子软软地贴在手臂上,让人心里发痒。
看看时间,也到人起床的点了,他按住语音键,将手机拿到唇边,准备唤醒睡美人似地,轻声叫他:姚江。
松手,刚准备录第二条,身后“啪”一声轻响。
他回头,穿藕荷色绸质长裙的女人阖上打火机,取下唇间细长的女士烟,夹着烟摇摇手,半是挥去眼前烟雾,半是打招呼,从门边走出来笑道,“历教授是吧?早。”一袭甜香烟草味卷来,盖过了栀子残芳。
一起床就看到金猊留的信息,怕她早起在家里碰到陌生男人被吓到。其实两人以前见过,只不过因为郭金猊凑到一块儿,随聚随散,并未熟识。
“早,赵小姐。”历中行将手机息屏,倚着栏杆稍侧了身。
“客房里那幅十二生肖速写是你画的?”赵玉琢看到他正脸,不待回答,又笑一下,把长发从披肩底下拨出来,颇惋惜似地,“你们帅哥怎么都内部消化啊?”
看来被听到了。他哑然失笑,只答了前者,“前两年画的。金猊喜欢动物,送她的生日礼物。”
“真有意思,为什么耳朵都是错位的?”牛长着鼠耳,虎长着牛耳。
“她的动物园哲学里有一条说,很多人从动物园出来,记得动物的眼睛鼻子嘴巴,记得整体大致的样子,却不一定记得它们有什么样的耳朵。”
走马观花无可厚非,但记得细节的人是珍贵的。真切的爱总在细节里。
那么,姚江是从哪个细节得知他想去晨丹博物馆看那场特展呢?车载导航里的收藏地点,还是靠在一起时他刷的网页?
“原来如此。”赵玉琢看网球场的方向,眉眼妩而不媚,“挺有心的。”
“赵小姐,我这次来北京,有一件要紧事。”
“金猊跟我说了。”赵玉琢吐出一口烟,手臂搭在栏杆上,目光仍投在下边,“历教授是做考古的,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七十年代末,北上广开起友谊商店,从民间搜罗文物古玩,向外国人低价出售,用于换汇。我一个朋友的长辈,有个貔貅的老玉把件,收得可能也不贵,就是喜欢,所以天天带身上,养了十几年。人走了之后,他家小辈就把貔貅卖给了友谊商店,友谊商店又卖给外商。结果外商很快回来了,要退货。说是交接的时候,东西好好的,刚拿回去,打开一看,貔貅已经断成了两截。”
历中行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这一个算其中朴实的。最大的可能,是外商在路上摔了碰了,转头来想讹一笔。不过,他没做声。大家都喜欢富有神秘色彩的故事,赋予物灵性、忠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其实,从来都是人在打动人。
“一个把件都有自己的脾气,不喜欢被卖来卖去,人自然也不喜欢被当成工具。”赵玉琢在栏杆边磕了磕烟灰。
历中行微微皱眉,这话不知指的是谁。
她转过脸,伸出手,指间夹了另一支烟递过来。
他礼貌地笑着摇了摇头。
赵玉琢把烟收回掌心,手蜷起来托腮,有些好奇,“你是无求于我,还是不会求人啊?”
她说得这么白,倒比刚才讲故事的弯弯绕更合他的意,历中行发自真心地咧嘴一笑,“赵小姐觉得怎样才是会求人?”
“不说鞍前马后,拎包递火,起码不要拒绝我的分享?”她唇角一翘。
历中行想了想,看着她说:“我爱人做生意,从不求人。我看他工作的时候思考过这件事,发现他其实在用两样东西交换利益:一样是利益,另一样是诚意——接受一个人的诚意,相当于信任他的能力,在他身上做长线投资。如果提供不了利益,又卑躬屈膝、委曲求全,那么这人已经变相承认自己力穷气短,又有什么能让人长线投资的价值?或许有人会施舍同情,但那样求来的东西,不牢靠,也不安全。”
赵玉琢拊掌,“精彩。”
“金猊说,你提的是直接见我爸,因为我刚好住在这里,她才让你先跟我谈。”
“是这样。”
“为什么?”
“高铁的事本身和你无关,吴东云接触你的目的不纯,已经让你受了伤,我和我爱人,原本都不打算再为这件事牵扯到你。”历中行顿一下,道,“抱歉,还是打扰你了。”
“哈哈哈!”赵玉琢笑出一列皓齿,边笑边摆了下手,随后笑容寥落,肘部撑在栏杆上,以手掩口,望着远处的梢尖,感慨,“正常家庭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真羡慕你们啊。”
她眼睛里有一点闪烁的东西,“我是独生女,都觉得,我是我爸的软肋。从小,有什么事要找他,多半先来哄我,剩下一小半呢,也要顺道哄哄我。不懂事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公主,懂事了以后,觉得自己是乞丐。我有那么多东西,却没有一件是靠自己得来的,在人家眼里,我永远是赵某人的女儿。”
“是不是很凡尔赛啊?”她抬眸一笑。
历中行摇头,没有笑。
“长大了,软肋是时候变成铠甲了,我爸想让我跟宋某人的儿子结婚。听着很般配吧?赵某的女儿,宋某的儿子,哈哈。我拿金猊抵挡了一阵子,说我要讲义气,她不谈,我也不谈。金猊真是,两肋插刀的,哎哟。”她语气柔软了一下,“时间长了也挡不住啊,正好吴东云追我,外籍华裔,还做生意的,我爸要往上走,从不会考虑的女婿。这不是打瞌睡送枕头嘛。他那算盘声,我从小听到大,隔八百里就听见了,没关系,算盘密,可以当盾。后来的事,确实不小心,都有责任,但这个事,不可惜。”
“工具没了最重要的功能,我嫁不出去咯。”赵玉琢碾灭了烟蒂,鼓起腮帮一吹,细碎的烟灰纷纷扬扬,飞向阳台外的半空,飘在湛蓝的天幕下,像一场小型风雪,即将融化在和煦晨光中。
她转身回屋,“我爸气死了,我和金猊带你去肯定没得谈,下周三我生日,他会露一面,到时候你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