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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红包,姚淮没有推辞,但有些惊讶。
说到底,她三十多了,像小孩儿一样收压岁包,最近的一次,也是十几年前吧?
依稀记得,自己和姚江都只收到十八岁。再往后没几年,爸爸妈妈就走了。
姚淮说:“谢谢黎老师。”
有些晃神儿,说话就轻,一下子,被麒麒的声音盖了过去:“爷爷,你能弹一下它吗?”
这小丫头从小到大是不缺钱的,揣了红包,注意力还在那张琴上。
老杉木斫成,深褐色底漆,琴身轮廓简洁清瘦,挂在墙上的是历中行的小蕉叶。
历中行本以为老师会直接拒绝,未料黎永济一笑,告诉麒麒“爷爷可不会”,然后叫了他一声:“中行……”
“老师,我现在就只会《阳关》啊。”历中行抵抗了一下。小时候学得最行云流水的那段日子黎永济都从没叫他给客人表演过才艺,怎么到了这个岁数反而得给小朋友表演了。
黎永济说:“弹吧,都行……我也、好久没听了。”
历中行不说话了。
他把小蕉叶取下来,拿棉方巾擦了遍落尘,坐下来,照例调拧琴轸,在正调基础上,把五弦升高一个小二度,点按泛音,定好金羽调。
“清和……节当春……”黎永济提上口气,念了一句。
左手悬在十徽上,散音勾三四五,抹挑六弦。
历中行弹得很慢,几乎失去节拍,黎永济却仍然只哼了这一句就停住。
于是历中行独自向前。
渭城朝雨,客舍青青。霜夜霜晨,遄行,遄行。
麒麒搬了个板凳过去,看他长而有力的手指。
右手的手腕那样放松,皮肤下的筋脉波澜不惊,指节却能遽然发力。挑,拇指推出食指骨节,弧度优美的指甲如一片片玉磬撞击弦柱。抹、勾,指腹直落,振出甲肉相半的圆融音珠。
姚江手里拿着一颗刚开始削的白萝卜转出来,静静倚在客厅与餐桌分界处的玄关立柜旁。从这里看过去,历中行背影沉实,脱掉羽绒服后套了件驼色的开衫,质地柔软,但肩部撑起硬朗的线条,托一段微垂的、细腻的颈。
一米八的高大男人,一展小臂便拢到十三徽外,身前的小蕉叶,被衬得十分纤秀。
姚江能想象到,那琴原本并不是这么小。
喝白粥配咸菜的男孩儿,日日发枝,夜夜拔节,春夏秋冬,长成松柏。时光蔚然如重重山峦。
初叠,二叠,三叠。
他弹的不像《三叠》,而像《三弄》。音符做成的梅花,飘起来别再麒麒耳朵上。
临到尾泛,二和四弦尚在空气中振动,历中行的右手忽然卡了壳儿。
“食指、七徽……挑七,历六五,勾剔四……”干枯的褶皱在眼角堆叠,黎永济乐呵呵出声道。
刚提醒到一半,琴音便续上,历中行弹完最后一句,末尾的音符,和话音一同落定。
“老师还记得?”他也笑,毫无愧色,“我一直就不喜欢记谱子。”
黎永济嫌他不争气似地摇摇头。
“历哥哥好棒——”麒麒不在乎这小插曲,很捧场地鼓起掌,但一高兴,称呼又回去了。
“是叔叔。”历中行侧身纠正。
一直没出声的姚淮笑了一声儿,然后想起了什么似地,冲姚江挥挥胳膊,支使他:“哥,我带了有山竹,在其中一个盒子里。空运的,正新鲜呢,拿出来一起尝尝。”
姚江这才收回定定的目光,转头去找那盒山竹。
“冬天的、山竹。”黎永济感慨了句,“中行,六岁的时候吧……第一次吃、这玩意儿……夏天,我十二块钱、买了一个,他吃完,馋到……第二年、夏天。”
姚江和姚淮都笑了。
“老师……”历中行把琴挂回去,哀怨地扭头看他,“你记性真好……”
麒麒觉得稀奇:“为什么只买一个啊?”
“现在的、小孩儿。”黎永济又摇头。
这回历中行笑起来,跟麒麒解释了一下当年的十二块钱是什么概念。
姚江把礼盒里的山竹对半切开一边外壳,几朵棉花一样端出来给大家拿。端到历中行面前,没急着走。
垃圾桶在对面沙发旁,他垂眸等着他吃。历中行会错意,掰开一朵递到人嘴边,姚江没拒绝,低头启唇,衔去三瓣雪白果肉。
他喂完,把剩下一半剥进嘴里,壳儿放进盘子,姚江一转身,背后原本被挡住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来,像轻轻的戒尺。
姚江无辜地含着嘴里的果肉,目不斜视,端走盘子。
“咳。”历中行清了清嗓子,起身向参观到阳台的丫头走过去,“麒麒看什么呢?”
“那儿好像在卖烟花。”麒麒指指接近小区门口的巷子。
历中行一看,果然,是个临时的地摊儿,一群小孩子围着,手里拿着长长的烟花。近年来城区禁烟花爆竹,卖烟花的店几乎看不到了,都是这种跟城管打游击的私人小摊。以前过年,黎永济拿上钱包去买鞭炮时就喊上他,鞭只用买一卷,烟花却每样都来一点——那时候款式也少——除夕当晚吃完饭,春晚还没开始的当儿,爷俩就满小区搞烟花巡展,边走边点,绕一圈,放完了再上楼。路上遇到同学或者老师同事的子女,历中行也很慷慨,这个分分,那个分分,不时有小尾巴跟他们一段。
他高兴地看了眼表,快五点了,任总还没来电话,现在带麒麒去买应该来得及。
“老师,我们去买烟花。”历中行牵着麒麒从阳台进来,穿外套,换鞋,喊上姚江一起。免得一会儿她爸爸来了,说是他拐走小丫头。
黎永济跟姚淮聊着天,摆摆手让他们去。
揣上手套的时候,姚淮瞥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历中行秒懂——“那不是我织的吗?”
但被抓包的历教授十分坦荡。
——织女妹妹,你哥给的,可不是我主动要。
刚关上门,姚江说忘了东西,让麒麒先往楼下走。历中行抬手要敲门,却被握住手腕。
他纳闷地看对方。
姚江却一直觑着麒麒,待她一走过楼下那层的拐弯处,径直掐着手腕,将历中行抵在自家门上用力衔住嘴唇。
历中行一惊,身体却不敢动弹,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背后的门出动静。
姚江便把他压得更紧,笔直的颈偏向一边,用最嵌合的角度吮他的上唇,摩挲下唇,把干燥的唇瓣吸得湿津津,带着渴望自觉分开,容他扫荡齿列,撬入口腔逗弄舌尖,探遍每一个隐秘角落。
抑制过的呼吸加倍炙热,他吻得太深太重,历中行接近窒息,紧攥着他的大衣衣襟,延宕几秒,还是没有推开,只无力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听见这声,知道再继续不好下楼,姚江终于收敛,最后缠着他的舌尖轻咬几下,撤了回去。
“等下回家,给我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他伏在耳朵近处,“有么?”
“有。”历中行吸了几口气,手掌把他抵开一点,拿指腹点点他的唇,笑了,“这么点事儿,姚总犯得着拿这个求吗?”
姚江也莞尔,两人把脚步放得极轻,往下面走,在一楼追上麒麒。
历中行牵上她,感慨道:“我家,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不,”他又笑了笑,更正自己的话,“是从没这么热闹过。”
跟疑惑抬头的麒麒解释了几句,历中行转向姚江:“姚淮有心了,她跟老师讲的洛安遗址的那些进展我都还没看到,应该专程见过潘队长。还有山竹,你告诉她的吧。”
姚江轻搂他一下,知道他没说谢,但会放在心里。
他总记得别人的好,不记亏欠和辜负。
他们走到小区门口,挑挑选选,给麒麒提了一袋子烟花,长的短的,旋转的瀑布的。正要扫码付钱,摊主突然跳起来,兜起剩了没多少货的摊布就跑。
“欸欸欸——站住站住!”
后头过来的民警小跑起来。
民警值勤最少两人一组,眼看着另一个朝自己这边来,历中行一把拎起麒麒塞姚江怀里:“走走走——抓着要没收了。”
他还没扫着码呢,赶着这没经验的一大一小往边儿上去,自己忙去追溜之大吉的摊主。
一跑起来,北风呼呼的,没追几步,风声里有人在后头喊:“历队,历队!”
声音耳熟,历中行回头一望,不好意思再跑了。这人是管过李茹那案子的老民警,上来就笑,瞧稀奇似地说,那是姚总么?你们俩这是干嘛呢?历中行搪塞说半路碰上,带姚总亲戚家孩子玩一下。
又聊了几句,另一个民警没追到眼疾手快的摊主,也回来了,两人上车继续值班巡逻。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小区里错落地亮着近一半灯火。小广场上有不少小朋友在放刚刚买的烟花。姚江抱着麒麒绕路回来,放下小丫头,悠然理了理衣服,额发还有些乱,勾着唇看他:“钱付过了。”一只手递给他另一个小点的袋子,“摊主谢你拖住人家,送的。”
历中行失笑,打开袋子,是两盒好长的仙女棒。
“现在还有这种加长版?”他眼尾微翘,觉得挺有意思,拿手比划了一下,“我小时候玩儿的只有这个三分之一长,一根一下子就没了。”
两个人带着麒麒去点烟花,手机此起彼伏开始响拜年消息,才放完一半,任齐平到了。
电话里已经惊讶过了,道了谢,牵走麒麒之前,任齐平还不忘捅捅姚江,挤挤眼睛:“姚总可以啊——这就上门了?可别芙蓉帐暖不早朝哪,怎么着得跟大伙儿交代一下,不然人家去静界拜年的统统跑空。”
“这么晚才来接闺女,任总大忙人一个,还有功夫操心我。”姚江挑眉一哂,顾着麒麒在,没多说什么。
麒麒被接走了,两人便开始往回走,历中行忽然“咦”了一声,“这袋怎么没给麒麒带走?”
“这袋是你的。”姚江把长长的仙女棒拿出来递给他,袋子盒子扔进垃圾桶,又将叮叮咚咚没个停的手机调了静音,噙着笑一拨打火机。火苗儿倏地跳起来,橘红光焰映着他黝黑的眸子,端正的眉和鼻梁。
“摊主送你的。玩儿完再回去。”他持着火,靠近历中行,等他来点。
“我都多大了。”历中行笑。
“我陪你。”姚江一抬下巴,示意他尽管点。
忽然,两人左前方的空地上“唰”地冲起一道银色的喷泉,光点四溅,烟雾腾起,对面的孩子们笑着嚷着,一人弯下腰,紧接着,又一支冲起来,五彩斑斓,噼里啪啦。这两支旁边,还有许多支未燃的列成了一圈。
楼宇上空暮云低垂,如群鱼绵亘,一时间,暮色与夜色汇流交融的河底,烟火色绚烂地喷发着。
历中行被这氛围感染,伸出手去。
火舌舔亮灰白的火药,“嘶嘶”声里,赤橙的一点从铁丝顶端后退,迸出无数银色的焰丝,焰丝末端又开出一朵朵瞬生瞬谢的火花。
“姚江,今年我六岁了,很高兴认识你。”历中行抬起头,含笑望着他。小小的火花在瞳孔中持续绽放,星星一样亮着,仿佛恒久不灭。他用这根点燃另一根,递给姚江。
姚江笑着接过来,轻轻在半空画着圆圈:“谢谢,我过完年十一岁。历中行,以后你能一直跟我玩儿,只跟我一个人玩儿吗?”
“那你会把所有玩具都让给我吗?”不断产生的烟雾中,历中行忍着笑又点了一根,然后再一根。
“所有。”姚江用光焰在半空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你只要玩具吗?”
“那还有什么?”历中行问。
长长一根确实能燃烧一阵儿,他们拿着两簇银花,一边说着傻话一边走到了单元门口。
“还有我。”姚江走进楼道,抬起头,眸色幽幽,光点粲然,“你不要我吗?”
历中行举着烧到一半的烟花,扑进楼道吻他。
焰光照亮了楼梯下的阴影,唇舌缠绵的水声在哔剥的火花下盈耳不绝。
不知翻来覆去吻了多久,烟花燃尽的铁丝都没了热度,黑暗中,两人喘息着,笑着看各自手里忘了扔的东西。
“还剩一根。”历中行看到根漏下的。
姚江再次拨开打火机:“来吧。”
“嘶”声响起的同时,历中行忽然想起什么,自言自语似地急切道:“老师还没见过……带我一起放的时候,他也没见过这么长的冷烟花——”
“我拿回去给他看看!”他的瞳孔中再次燃起星星,因缺氧而泛红的脸颊上烧着不同寻常的希冀。
一瞬间,仿佛真的回到六岁,拉上最要好的伙伴,想把这晚最美的烟花带到黎永济面前。
姚江被他攥着右手,一步三级,飞快地向上攀登。
烟火噼里啪啦地后退,烟雾四散。
一楼、二楼、三楼……
四楼!
银光闪烁。
历中行急促地呼吸着,望着墙面的数字,脚下越来越重。
五楼……
拐角处,姚江已经看见那个阿拉伯数字。
倏地,楼道静了。
只有两人的剧烈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回荡。
历中行站在最后一层的第一级台阶上,怔怔地看手里燃尽的烟花——长长的铁丝上,覆满了充分燃烧的黑色余烬。
“中行……”姚江紧握他的左手。
历中行忽一下低头,用尽力气,深深抱住了姚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