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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脱口,教历中行后半程都做了鸵鸟。
更诡异的是,姚江也不作声了。
以历中行对他的了解,这人怎么着也会大方说声谢谢,主动缓和气氛。等了半天,却没等来预料中的台阶。
车刚停好,副驾上的人推开门,感觉终于呼吸自如。他跟着姚江乘电梯,上楼,进家门——几盏智能灯应该是提前在手机上打开了,此刻洒着静谧的米色光迎接来客。
姚江手里还提着他买的菜,叫他随便坐,自己去了流理台。
历中行想跟他过去,忽然想起上次从那里被他赶走,默然止步。他的手机关机,工作也停了,心头空空如也,一时间竟不知可以干什么,就驻足在墙边,呆呆望着姚江的背影。
姚江放下菜转过身来,看见的是一个茫然落拓的男人。
米色小灯浮在历的头顶,将眉宇的阴影拉至唇角。眉宇之下,睫毛浓黑,瞳仁点漆。历中行就立在那里守着他,无悲无喜,形单影只。安静得不像话。
脑子里有火车轰隆隆轧过去。姚江匆匆走向他,脱掉外套搭在一侧肘弯,问,“看电视吗?还是看书?这边是书房。那间是健身房,有基础设备,楼顶有泳池。左边影音室,电影太长,你打不打游戏?”
他解开衬衫袖扣,一边挽袖子一边给历中行介绍家里布局,最后单手掐腰,等他选择,补充道,“等我半小时,就能开饭。”
沉默带有锦缎帛绸的质感,滑过喉头,漫无边际一般。历中行做抉择时没看那几个房间,先瞧那手臂上挂着的外套,外套下深灰色的衬衫,又看了姚江的眼睛,好像那里有他的答案。
姚江视线一对过去,就得到回音:“书房吧。”
他把历中行带进去,环视一圈,语带歉意,“没什么解闷的闲书。”
“没事,我什么都能看一点。”历中行说。
姚江点头,就要出去,又被叫住,“我买的小米椒先别做。”
姚江一笑:“这几天就住这儿吧,还想带回去?”
历中行按捏自己的后颈,“不是……你嗓子还有点,感冒。小米椒,挺辣的。”
姚江看了他两秒,目光很深,说:“好。”
半小时后,准时开饭。
历中行坐到餐桌前,特意抬腕看了下表,大惊小怪:“掐得这么准,姚总吃秒表长大的吧?”
一低头,发现一盘不是自己买的菜。西式咸牛肉,充分的美拉德反应,焦香扑鼻。管它该用刀还是用叉,直接伸筷夹了一片。咸甜,在肉类软韧的主旋律间,蜂蜜和开心果辅以恰到好处的和音。
“还行?”姚江也坐下。
“太行了。”历中行边嚼边点头,“牛!”
姚江淡淡地笑,把盘子推过去一点。
吃到末了,历中行问:“你去新梁取车……进工地了吗?”
“不然怎么去你家找你?”姚江抬眼。
历中行摸摸鼻梁。心道,那,直接说是不是找过我,不是显得有点自作多情么。
“想问什么?”姚江知道他还是放不下工作,很理解,“不过我没待多久。”
“那些陶片,小茹修好了吗?”
姚江看着他:“快了。”
历中行摇着头轻笑:“姚江,你别安慰我。你哪知道什么样是快了。”
“你学生说了。”姚江不以为忤,耐心道。
看历中行吃完放了筷子,他把几盘剩菜拨进一次性保鲜盒,端进冰箱,然后转头来收走空盘和碗筷,放进洗碗机。
历中行侧过脸看他挽到肘部的袖子,结实的小臂,血管分明的手背,水光涔白。垂眼道:“我太冲动了。”
“中行,”姚江背对他,肩膀微偏过来,“如果是我,会做得比你过分。”
转回去又道,“不要苛责自己。”
洗碗机运作起来,声响不大,规律、均匀,在两人之间平铺开来,唤起某种工业社会里秩序谨严的安然。他们虽然忙碌,却都不是按部就班的上班族,工作中有太多突发的状况和不知全貌的事物,需要时刻做攻坚克难的准备,揣一颗平常心应对繁琐麻烦的关隘。但在这机器的运行声里,好像双双变成了按点下班、准时吃饭的打工人,变成在家务中讨论得失的一对……
历中行起身,姚江转身,目光碰撞,瞬间错开。
“我九点去游泳,一起?”
“好。”
答应了,才想起来游泳是个什么运动,历中行僵一下,说,“算了,你去吧。我用健身房。”
又是诡异的沉默。
历中行感到自己濒临崩溃。这人怎么回事!
在他彻底抓狂之前,姚江提出去收拾客房。历中行目送他,百无聊赖,坐下看电视。
体育频道正在放女子花滑集锦。那些看上去弱柳扶风的姑娘,一上冰,就成了刀刃上的女王。他渐渐看得入神,直到梅德韦杰娃的自由滑,选曲演绎《安娜卡列尼娜》,骤停的尾声里,俄罗斯姑娘泪落如雨,胸脯起伏,四面致意。
脚步声来到身侧时,他下意识瞥了眼电视右上角的时间。
已经过了九点,但姚江放下启好的红酒瓶,递给历中行一只洛克杯,撑着沙发,坐在他小腿边的地毯上。
历中行按着沙发垫面微微挺腰,滑下去,坐到姚江旁边,想问他为什么不去游泳,又怕他的回答是不该把客人单独留下的寻常礼节。
于是只笑,“姚总,电视里大老板喝红酒都用高脚杯的。”
姚江挑眉轻笑,单手托住瓶身,给他倒酒,“家里没有,将就一下。”
这种场面上好看的东西,他自己并不喜欢用,在家里碎了还麻烦。也知道历中行同样不在意。
历中行任他倒,可眼看还没到半杯对方就收了,纳罕道,“什么好酒,舍不得啊?”
姚江扫一眼他额上的淤青:“中行,你酒量二两,别逞强。”
似哄非劝。历中行受不了他这么说话,低声驳道:“你又知道了。”
“上次在洛安,怎么回去的,记得吗?”姚江歪头勾唇。曲起一条腿,西裤横生纹缕。左臂支在膝上,垂落修长的手掌。
怎么可能不记得。
电视大屏幕投来烁动的光影,雪白冰面上舞蹈着闪闪发光的精灵。
历中行寄希望于这些精灵以胜过魔法的舞姿掩去他耳际还未喝酒就已沾染的红晕。
“那次,还没谢过你。”
两人都看着电视,光落在酒里,酒液入口。
“不谢。”
“这次又欠你了。”
“不欠。”姚江偏过头,视线如飘散的蒲公英,落在他脸上,“你买菜,我做饭,扯平了。”
历中行轻吸鼻子,身旁的人起身,去卧室拿来两条薄毯,一条搭在他腿上,“晚上凉,上回在客厅睡着了,起来头疼。”
“谢谢。”他悄声道。
中国选手出场了。历中行看得到那翩若惊鸿的身影和惊心动魄的跳跃,看得到随跳跃的刃尖飞溅而起的冰渣,却辨不出选手的名字和解说的国语。他出神地看了好久,一口一口喝完手里的半杯酒。诗里写的不错,当真有琥珀光、碎玛瑙,殷殷如血,摧心断肠。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放下空杯,眼帘低垂,认真道:“姚江,你要是不喜欢我,还是别对我这么好了。你这么好,我又够不着,偶尔……偶尔我还是,会难过的。”
说罢,他站起来,叠好毯子,轻轻放在沙发上,然后走进客房。